仿佛回到无名天境翡翠湖上时的梦境里, 漫无边际的雪原,落满霜雪的三千花树。
眼前人是那个站在雪原上回眸看向他的神秘人, 极为熟悉却又陌生至极, 一句句说着神秘骇人的天机,让人从指尖冷到心扉。
顾矜霄怔怔地看着这一切, 失去所有反应:“你是谁?”
那人垂眸, 温柔怜惜地抚摸他的眉眼:“我是谁, 你怎么会不知道?”
“在你选择之前, 告诉你一个秘密,从来都没有兵解封印,贺九是人不是妖孽, 怎么封印?他只是被杀死了而已。”
“你认识的鹤酒卿不是活人。难道你从未怀疑过, 他为什么能随心所欲行于幽冥界和人间,不用出神入定?”
“鹤酒卿继承了贺九的心性道意,所以这两百年里, 鹤酒卿不会死,不会老, 如同仙人一样。”
顾矜霄静静地回想着这句话。
三百年前照影穿心, 那个人就死了。原来, 他真的死了。
明明早就知道, 真的听到, 却还是……
那人还在娓娓道来:“贺九是天生罪孽的命格, 生来注定为魔王, 却一直逆天逆命修行, 早已脱胎换骨。他释放了你,承担本该属于你的恶业而死,竟致使天道失控不平,幽冥彻底崩乱。”
“鹤酒卿百年后醒来,悟得无上天机玄术,使天地灵气奉其为主,就相当于此界的天道代理人。以他的心性,定然会重整人间秩序。幽冥界荒芜,他只能以自己的右眼为牢,度化人间之恶。”
“这恶业,就是钟磬。当初九幽荒原,贺九遇到你,他虽释放了你,甘愿承担本该由你背负的命运,却因此对天道产生了质疑。他不明白,为何上天不惩罚恶,却要美好的事物为恶做祭品?”
“所以,临死之前,贺九的道意动摇了。”
“燕家的确制造出至恶之魔,拥有了他们梦寐以求的力量。然而,那魔并非贺九的罪恶,而是他们对贺九所做的罪恶。是人间人心之恶。”
“死去的贺九在这人间至恶里,果然如命格所示那样成为天生魔魅。”
“假以时日,只等以恶念为食的钟磬霍乱天下,湮灭当初众生对贺九做下的恶业。鹤酒卿以右眼封印人间之恶,所有因果恶业重归鹤酒卿一人。一切就能归位。”
“原本,是这样的,可是你回来找他了。”
“恶念本无形无相,因为你的出现,开始一点一点拥有自己的意识、灵魂和欲望,拥有他自己的名字。”
“钟磬知道,鹤酒卿是贺九过去的幻影。鹤酒卿知道,钟磬是破他道意的人间恶劫。两个都是你要找的贺九,两个又都不是。”
那白发异瞳的神秘人,平静地问:“你早就猜到了吧。”
有顾莫问和顾相知的先例在前,钟磬和鹤酒卿又是那么相似相反的极端,顾矜霄怎么会没有猜测?
只是,他不知道竟是这样的关系。
他眉睫微抬,凌厉不善,冷冷地看着眼前之人:“让开,别挡我的路。”
那人并不生气,看着他的眉眼神情一直温和:“来不及了,你只可选择一个人。”
“天命让他们二者只能存其一,注定自相残杀的结局。但鹤酒卿因为你放弃了对于力量的执念,黑白角逐的棋盘倾塌了。”
“你拔出照影,钟磬记起了所有,他知道当初在九幽荒原与你结缘,不是他会做出的事。甘愿散去恶念,回归九幽之下。你若是现在去阻止他,一切还来得及。”
顾矜霄看着他让出一条路,却不能动:“鹤酒卿呢?”
……
白衣的仙人行走在九幽的黄沙之上,他生来有眼疾,世界的光影太强太弱都看不清。
然而因此看见的世界,却有一种特别的美丽。
听说九幽虚危山之后的荒原,是过去无数鬼神死后湮灭的余烬堆积而成。入眼的世界却有一种玄妙的瑰丽。
星辰坠落在地面的河流里,枝上的花飘在云里。
金色的阳光在湿漉漉的草叶上铺成光耀之路,仿佛青鸟衔羽而成的天梯。
在山路的尽头,那个人在等着他。
从前鹤酒卿以为,那个魔魅不过是他的心魔。
善恶犹如阴阳等同。修行至善,自然就有至恶来平衡。那个魔魅是鹤酒卿,又不完全是。就如八卦黑白相依相存。
只要他追求至善,只要他不放弃对掌控天地灵气力量的执念,就会有一种与之相反的黑暗面慢慢生出。
但现在他知道了,那个魔魅是九幽荒原与顾矜霄结缘的贺九的执念,魔魅因所爱而生。唯有他,才是未曾遇到顾矜霄的贺九。
钟磬承担了贺九与顾矜霄结缘的代价,得到美好嘉奖的却是鹤酒卿。
这是因为他想摒弃所有的不完美,只给那个人他最好的一面。
即便是代表最完美的鹤酒卿,也残留着自卑自负的缺点,就像仙鹤羽翼边沿的黑。
可是,那个人说——
“只要是你,我就喜欢。”
“你想要什么,我都会给你,无论什么。”
“鹤酒卿,只要你能开心。”
那个人对他说:“我对你,同样贪得无厌。”
鹤酒卿不喜欢他自己。
穿着世间最华美的白衣,不过是为了弥补掩去身后阴影里的不堪和满目疮痍。
不染红尘淡泊清冷,不过是因为修得清透琉璃心,对于这瑰丽斒斓的世界从来疏离遥远。
这人世自是美丽又温暖,只是从来与鹤酒卿无关。
他能做的就是以这五色红尘酿一坛坛的酒,在人间热闹的烟火里,一面微笑倾听一面安静饮下。
但这个夏天的太白之巅,无所事事的六月,那个人把他的一切拥入怀里,一点点辍吻融化。
不知道什么时候起,鹤酒卿不在意白衣沾染尘埃了。
即便得知,原来九幽之下与顾矜霄结缘的贺九不是他。
因为那个人,他可以从容面对过去的黑暗不堪,可以承受失去执着的力量,也可以微笑着去成全,那个背负所有一切长眠阴暗沼泽,让他们结缘的贺九。
白衣的仙人行于这九幽虚危山,走到那结界里白衣青羽的人面前。
那人眉目清冷无尘,如同一庭新雪被月色照亮,仿佛专注仿佛空无一物,静静地看着他。
鹤酒卿笑容薄暖,单膝跪地去拥抱他,轻轻闭上眼睛:“对不起,一开始没有认出你。玉门关分别时候,明明察觉到了,也一直都没有说破。”
“希望现在不迟。我也是,只要是顾矜霄,都喜欢。”
“三百年前的贺九为你做的,三百年后的鹤酒卿也可以做。”
……
顾矜霄看着眼前之人,寒潭一样的凤眸晦暗阴郁,鸦羽眉睫投影瓷白肤色,却苍白得脆弱:“为什么一定要选?为什么照影出鞘,他们就一定要消失一个?”
那人眉眼温柔沉寂:“因为如果不选,两个人都会消失。我不是说了吗?贺九三百年前就死了,鹤酒卿也好,钟磬也罢,都是为了与你相遇而存在于世的执念。”
“这世间本就不完美,如果贪得无厌,带来的就只有一无所有了。”
“如果鹤酒卿不执着于至善,如果钟磬愿意只守着顾相知,如果你能只选择他们任何一个,放弃寻找贺九,直到天命书写因果湮灭的结局到来前,你们都能共存下去。”
“照影就是杀死贺九的剑,它出鞘带来的自然就是短暂的真相和长久的终结。现在赶过去,你还可以再见贺九最后一面。”
顾矜霄摇头,眉宇坚定冷毅:“我回来找他,不是为了只见一面。这样的结局,我不接受。”
那人轻轻颌首,说:“这样的话,其实还有一个办法。你是方士,如果你能施展禁术,将时间稍稍往后偏转,一切回到照影出鞘之前,就可以重新改变这一切。”
顾矜霄望向前方,九幽荒原无边无尽,无论是去寻找鹤酒卿还是寻找钟磬,都来不及了。
“若是来得及,我为什么会站在这里?”那人尾音极轻的声音,有着漫无止境的孤寂,仿佛在无尽的时间之海里独自漂泊了很久很久。
顾矜霄回头看他,眸光怔然沉静。
眼前那人,风雪白发之下的容色俊美慑人,无法直视,可是从第一次梦境里短暂看见,他就感觉到熟悉。
方才对话的时间,已然不会错认,这个人果然是未来的自己。
如果他变成这个样子站在这里,自然说明事情坏到什么程度。
顾矜霄颌首:“我做。”
那个人说:“跟我来,阵法我已经设置好了,只是以我一个人的力量,无法完成这样精细的操作,只能等你来,我会助你一臂之力。”
眼前的湖泊,绿茵岸边,与之相连接的雪原,一切都与此前的梦境复刻相同。
顾矜霄跟着那个人走上雪原,回头望见山下不远处湖泊清透,恍然想起当初梦里的似曾相识。
“快一点,拖得太久若是他们两个互相消弭无痕,就算时间倒流成功,也许你也找不到了。”
顾矜霄转过身,走到那个人身边。
雪原另一面,是一片雾茫茫的飞雪,仿佛世界的尽头,一切的终结。
狂风呼啸,自雪原深渊之下不断冲击而来。
顾矜霄蹙眉,望向那个人:“这里就是……”
那个人神情温柔沉寂,颌首:“是的,跳下去就可以穿过时间回溯,不过要小心掌控时机。”
顾矜霄回头看着那绝境一般深不见底的深渊雪窟,心里微微感到一丝不对劲。
他转身看向那个人。
与此同时,一双手伸过来毫不犹豫地将他推下去。
即便早有防备,只是微微向后退了半步而已,然而那呼啸的雪窟深渊仿佛巨兽的口,却是带着一股强大的引力,不断的想要将他吞噬。
“为什么?”
白发的男人站在这深渊洞口咫尺之远,垂眸静静地看着攀附在绝壁上的顾矜霄。
这漫天凌厉的霜雪中,顾矜霄反而将那个人的脸才看清楚。
那的确是他,比现在的顾矜霄更沉静,更俊美的面容。纵使眼角的郁色已然无痕,只是垂眸平静地看着他,就有一种淡淡的无法抗拒的强势压迫。
未来白发的顾矜霄,眉眼俊美沉寂,被他静静地看着,叫人错觉被温柔怜惜。
他轻轻地说:“我没有骗你,跳下去的确可以回溯时间。只是,不是回到照影出鞘前,而是回到你同意被送去九幽荒原,名为镇压,实际做祭品之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