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沉出京巡视第一站选在北方三州自有深意,这里是受景廉人荼毒最深的地方,同时也是如今大齐最北的边疆。
往这里走一遭,陆沉既可以实地查看新政的落实情况,也能让驻扎在泾河南岸的八万大军紧张起来。
过去一年中,边军已经完成改制,灵州境内是范文定统领的广济军两万人,渭州境内是柳江东麾下的宁远军两万人,青州境内则有徐桂的两万奉福军,以及裴邃统率的镇北军两万人。
陆沉从西往东边走边看,对于北方三州的境况大体还算满意。
范文定等人没有辜负他的信任,四支边军按照一万步卒、三千弓弩手、三千陌刀军、一千轻骑和三千火器兵的架构练兵,除了还没有领到火器进行实战训练,其他方面皆已达到陆沉的要求。
治政方面,三州确实还有不少如杜家村那对祖孙一般穷苦艰难的百姓,但是各级官员尽心竭力者多,尸位素餐者少,尤其是陆沉寄予厚望的三位刺史,在这一年里展现出非常强悍的能力。
灵州刺史高汝励、渭州刺史黄显峰、青州刺史王衡,这三人身份背景皆不相同,高汝励乃是出身寒门的江北名士,黄显峰是萧望之交托给陆沉的军中文官,王衡则是翟林王氏除王安和王承之外最有名望的人物。
他们的行事风格不尽相同,高汝励讲究雷厉风行,黄显峰是润物无声,王衡是长袖善舞,但这三人有一个共同点,那就是认同并且信服陆沉的理念,对于新政怀有坚定的信心和无尽的热情,推行各项政策更是不遗余力。
陆沉对此颇感意外之喜,在他勾画的蓝图中,北方三州的重要性甚至不下于京畿地区,因为将来灭景之战会从这里发起,当地百姓是否愿意支持朝廷大军,对于战事而言会起到非常关键的作用。
如今的成果不枉他将一大群能臣骁将派来这里。
及至十一月中旬,陆沉终于来到北方一行的最后一站,晋阳城。
帅衙之中,听着陆沉的夸赞,裴邃一如既往地面露微笑,徐桂则是咧开一张大嘴,欣喜骄傲之色显露无疑。
“总而言之,我对你们这两年的表现很满意,不过也希望你们戒骄戒躁继续努力。”
陆沉神情温和,继而半开玩笑地说道:“你们应该都知道,两年后伐景之战,边境四军会充任先锋。如果你们当中有人拖了后腿,届时我只能将其撤下去,让其他人率部顶上来。”
此言一出,徐桂连忙说道:“王爷,这可千万使不得,末将要是丢了先锋大将的差事,怕不是要被宋指挥使嘲笑一辈子。”
他和宋世飞性情相近,虽然一个出身靖州军一个出身淮州系,但如今都是陆沉的心腹嫡系,关系越来越亲近。
陆沉笑道:“既然知道会丢脸,那就好好练兵,不然我还能偏袒你”
徐桂摸了摸脑门,憨笑道:“末将知道了,绝对不会给王爷丢脸。”
这时裴邃开口说道:“王爷离京已逾两月,不知京城那边是否还安稳”
陆沉转头看了他一眼,意味深长地说道:“难免会有一些阴沟里的臭虫想闹腾,你们不必担心,这些人成不了气候。”
他离京不代表会放松对京城的掌控,这两个月几乎每天都会有来自京城的密报,南屹、尹尚辅和谭正各自盯着一摊子,苏云青负责掌总调度,还有王初珑把着最后一道关,再加上镇守城内外的十万大军,不说万无一失,至少不存在有人能在秦王府毫无察觉的前提下施行大规模的阴谋。
江南有霍真统率江南大营,渠忠和宁不归各领一支秘卫进行协助,同样乱不起来,七月份那十几场民乱被迅速平定就是最好的证明。
江北各地则有江晟和齐廉夫率领的两支秘卫,再加上官府和驻军两套体系,很多人并未意识到如今陆沉不光包揽朝廷军政大权,对于江北民间的掌控力甚至达到一个难以想象的地步。
不过即便是在这种情况下,依然有人不死心,不论他有着怎样的初衷,终究是想撩拨一下虎须。
裴邃欲言又止,徐桂的表情略显狰狞,直白地说道:“王爷,何必对那些人宽仁”
“宽仁”
陆沉微微一笑道:“你是觉得我这两年杀的人少了”
徐桂一窒。
自从陆沉收复河洛,这两年杀的人难以计数,光是大案便有好几次,譬如清算那些投效景国的权贵官绅,又如今年上半年几百颗人头落地的恩科舞弊案,此外杀贪官、杀豪强、杀匪盗,哪一次不是杀得血流漂杵人头滚滚
徐桂仔细想了想,用他最熟悉的逻辑理清楚这里面的问题,继而咬牙说道:“王爷,只要宫里那个小皇帝还在,那些人就不会死心!末将斗胆,恳请王爷莫要再迟疑,末将愿暂时调回京城,为王爷扫清一切障碍!”
此刻堂内只有他们三人,因此徐桂没有丝毫遮掩。
陆沉面色如常,端起茶盏饮了一口。
徐桂继续说道:“末将还想说几句心里话,王爷或许知道,末将当年在投奔厉大都督之前是一个落草为寇的山贼,但末将并非生来就是贼人,只因官府鱼肉百姓,世道让人活不下去,末将这才迫不得已当了山贼。如今自从王爷掌权之后,百姓的生活越来越好,只要是眼睛没瞎的人都能看得见!那些蠢人一心和王爷作对,他们就不想想,难道那个七八岁的小皇帝能比王爷做得更好”
陆沉凝望着他的双眼,感慨道:“都说你徐桂是个大愣子,想不到还能说出这番大道理。”
徐桂耿直地说道:“因为末将就是这样想的,其他人或许也这样想,但是他们不敢说,那么就让末将来说。如果王爷要降罪,末将也心甘情愿!”
裴邃忽地开口说道:“王爷,徐将军所言极是。”
陆沉终于显露几分讶异之色。
他不奇怪徐桂敢于亮明态度,毕竟这家伙从追随他第一天起,便是这样直言敢当的性情,反倒是裴邃的表态出乎他的意料。
那些出身于淮州系的将领中,陈澜钰和裴邃从一开始就是萧望之的左膀右臂,平心而论这两人的地位确实要比宋世飞和段作章等人高一些,在后续的风云变幻之中,两人选择了截然不同的道路。
陈澜钰被李端折服,一心一意地做着他的辅弼忠臣,裴邃则效忠于陆沉,但他不会像徐桂和宋世飞那样无论何时何地都将陆氏拥趸这几个字挂在脸上,相反他有自己的思考和想法。
陆沉对此并不反对,至少他明白求同存异的道理,不可能所有人都是一根筋的死忠,更何况裴邃从未做过对他不利的事情。
基于此,他委实没有想到裴邃会突然表明立场。
似是知道陆沉的心思,裴邃恳切地说道:“王爷,末将素来不善言辞,因此一直都不曾向王爷言明。如今王爷走到这一步,已经没有停下来的可能。在末将看来,如果想要让新政彻底地贯彻下去,想要让百姓们真正过上好日子,国朝必须尽可能上下一心,最重要的是减少内耗。事到如今,不论王爷想或者不想,在那些文臣看来身怀利器便是大罪,此事一日不了结,那些人就一日不会止歇。”
陆沉将茶盏放下,虽然他依旧没有表态,但是沉默已经能说明很多问题。
徐桂在一旁连连点头。
陆沉和裴邃对视一眼,两人都明白了对方的想法。
其实陆沉这次出京巡视除了实地考察新政效果和整顿武备,还有第三个用意,那便是和这些忠于他的文官武将当面聊一聊,听听这些人的真实想法。
虽说平时少不了密信往来,但是有些话无法在信中言明,终究比不上当面深谈。
对于陆沉来说,掌权已经成为既定事实,现在处于一个非常敏感和暧昧的时刻,进一步有僭越之嫌,退一步就是万劫不复,停在原地则会有无法禁绝的内斗。
令他感到欣慰的是,这一路上见到的所有文官武将都没有让他失望,或许有人是向往那份从龙之功,或许有人是真心希望看见一个盛世,无论出于哪种想法,他们都希望陆沉可以向前一步。
不是立刻改朝换代,而是让世人明白大势不可挡。
裴邃便是看明白这一点,所以这次没有藏着掖着,干脆直接地请陆沉早下决断。
只不过他不知道,陆沉在看完人间疾苦之后,其实早已下定了决心。
“我会仔细考虑你们的建议。”
陆沉缓缓起身,肃然道:“不过我希望你们将精力继续放在练兵上,莫要忘记我们共同的理想,收复江北故土只是第一步,扫平景军覆灭景国才是我辈军人此生最大的目标。当日在河洛城中,我当着成千上万的父老乡亲立下血誓,不灭景国誓不为人,望你们同样铭记在心。”
徐桂还没有反应过来,裴邃却已是松了一大口气,躬身道:“谨遵王爷之令!”
他知道那句话还有一层意思。
不灭景国,不洗刷六十年来齐人背负的血债和耻辱,何以坐北朝南君临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