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店的另一个进货渠道就是大山里的药材,这也是张大夫和莫家交好的原因。
山外的药材不会按需要及时运到,有时还会拖延,作为一个负责任的大夫,就得想出办法,所以张大夫经常会去莫家寻求支援。莫掌事也是通情达理之人,因为大山里有时治病也需要山外的药材,甚至两位医家经常会交流药方,这样在张大夫开的药方中就会出现山里的药材。其实大山里有很多药是和山外相通的,只是叫法不同。可毕小好不习惯,所以遇到这样的药方,就由莫老太爷抓付。时间一长,毕小好就着急了。也可能是张大夫故意刺激毕小好,自从莫老太爷来了以后,他经常按山里的名字写药方。
“以前我让你跟我学,你不学,现在着急了。”有一次莫老太爷听见张大夫训斥毕小好。
毕小好表现得极为乖顺,始终低着头,一声不吭。
“现在也不晚,好好跟莫大夫学。”张大夫说完,背过身向莫老太爷偷偷地笑了笑,便去外面的诊房了。这时的毕小好低着头一步步慢慢靠近莫老太爷,也不说话,只是看着莫老太爷抓药。莫老太爷知道张大夫是怕毕小好欺负他,为了防止毕小好故意捣乱,才这么做的。他也想教毕小好,可如果人家不主动学,自己太主动,可能会惹毕小好生厌。当然,这种想法多多少少也反映了莫老太爷的不自信。
莫老太爷不自信的想法来自于内心的一个疑问。他从十二岁进入学堂学识字,两年后开始记忆药材,那些主要是本草上未曾见过的药材。性味,归经,主治病症倒是了解不少,可在后来的行医过程中一次也没用过。大山里治病都是成方,虽然和父亲学了一些应急的方法,可大多数都是就近取材,谷物啦,家禽啦,牲畜啦等等。父亲向他传授了采药和制药的本事,但仅仅是学,是记忆。莫老太爷心中是想自己配制药材。他抽空看了许多有关医理、药理的书,可还是没弄明白治病的真正道理。父亲教会了他如何察言观色、辨声辨气。可这些也是繁杂的记忆。难道就没有一种直接阐明人体气血规律的书?
在到达柳东的第一个晚上,莫老太爷翻来覆去睡不着。他想了很多以前的事情,可就是缕不出个头绪,他索性坐起来,点着油灯,顺手翻阅着那些解闷儿的书。这些书大都是药性和药方的书。书里面的东西早已印在莫老太爷脑子中。看来大山外和山里的医书是一脉相承,只是在药方的选择上有一点差别,大山里的一些书上有符号标记(莫老太爷后来才知道那些符号,也是神符中的一种),大山外没有。其实那些神符也是人为标上去的,但不知是谁标上去的,父亲不说,莫老太爷也不问。莫老太爷对此并没放在心上,因为他觉得相同的病症用相同的方子,多出或少了一个符号又能怎样。只不知这山里和山外的医书谁先谁后。听父亲说,山里的大部分医书来自山外,可在山外的医书进大山之前,大山里也有医书。这么说还是大山中的医书在先,那些神符可能只是标记出书的时间,或是代表着一种类别,管它呢,反正都是为了治病救人。
“你个小兔崽子,我是来抓药的,有病的又不是我,你给我把的什么脉?”
一个愤怒的声音提振了莫老太爷的精神,他转头一看,原来是毕小好负责的取药人发了火。他急忙答兑走了自己接待的取药人,匆忙走了过去,谦和地说道:“这位仁兄,为何发怒?”
“我说你们这个小伙计什么毛病,我来抓药,他却要给我把脉,还说我有病,什么脉像弦张,肝阳过旺,说这药是治肺病的,我吃不合适。我是为母亲抓药,我合适不合适有什么用。”
哦,莫老太爷明白了。他看了看毕小好,发现毕小好面色慌乱。他一定不曾想到这个取药人竟有如此大的火气。
莫老太爷心中暗叹一声,自己一直琢磨着心事,竟忽略了毕小好这两天的变化。
按理说,毕小好给人把脉应该是上进的表现。莫老太爷明白他的心思,他是想用张大夫开好的药方来验证书中的脉法。这也算是学艺。
这两天进出药房的人没有谁对他的这种行为产生厌烦的情绪,相反还有很多人主动让毕小好把脉,还故意否认毕小好说出的一些症状,来考验这个小学徒究竟有几斤几两。大多数情况下,毕小好说不出什么子午卯酉,他会在抓完药后,翻看手中的那本精微脉法。这本书,莫老太爷也翻看过,不过那里边没有他想要的,所以他对毕小好的行为也没发生多大兴趣。可现在,他得想个法子答兑答兑这个发火的人。
莫老太爷看了看取药人。这是个本地的汉子,三十多岁,身体健硕,倒真不像个病人。不过看他的情绪是有些不正常。莫老太爷略一沉吟。他伸出一根手指,缓缓地说道:“这位仁兄,可随我的手指转动一下如何?!”
汉子有点诧异,他一定心里很生气,嘴上却不好开口。因为莫老太爷的年龄看上去比他大。他想,这个老的总不会像小的一样耍弄人吧!可这行为也有点反常。只是如果换家药店就得进县城了。
这么一想,汉子也就先忍了。于是他就按着莫老太爷的话,转颈相随。
“只用目视,勿转头!”莫老太爷慢声嘱咐道。
啊——汉子猛然闭上了眼睛。
“有何不妥?”莫老太爷追问了一句。
汉子突然蹲下身,囫囵地说道:“有点头晕,想是这两天伺候母亲累着了。”
“这么说,仁兄还是有些小恙,就算不为自己,为老母也应抓付药吃吃。”
“不瞒先生,”汉子的语气低沉,“最近因为母亲,自家小生意也未开张,所以,手头不太宽裕。”
哦,莫老太爷心中不免动了善念。
“家中可有家禽?”
“母亲倒是养了些鸡鸭。”
“可有下蛋的?”
“有只母鸡倒还勤快。”
“这个最好。你可暂不抓药,我给你出个法子,你先用我的法子试试。”
“什么法子?”汉子面露疑异。
“先取一鸡子,煮熟,取出蛋黄用油炒透,加水煮,油必浮于上,取而服之。”
汉子双目怀疑地看着莫老太爷,缓缓后退,转身走出药房。
莫老太爷让汉子的这个举动弄糊涂了。他回头看了一眼毕小好,想要征询一下他的看法,却发现,毕小好也呆愣愣地看着他。
“怎么了?”莫老太爷诧异地问道。
“你不把脉就能给人看病!”
“他只是小病,再说,你刚才不是把过了吗。”莫老太爷尽量放轻松地说。他想向毕小好传递一种意思:这其中也有你一份功劳。
“他可能是最近休息不好。”
哦,毕小好很领情,他缓过神儿来,脆生生地说:“可他的药还没抓呢,我给他送去。”
毕小好迅速地抓了药,蹬蹬蹬地跑出了药店。
莫老太爷感觉,毕小好的心情很愉悦。他也很愉悦地拿起了那本精微脉法。看来自己还是应该研习一下这山外的脉法,尽管大山里看病不需要它。
“怎么,莫大夫在山里看病不把脉吗?”当第二天莫老太爷拿着精徽脉法求教于张太夫时,张太夫却笑着反问了一句。
“不瞒你说,我年轻时倒是想学山外的脉法,”莫老太爷声音有些颤抖,这让他想起了他一生中最美好的时光。“可家父却阻止了我。”
“哦,那是为何?”
莫老太爷面露难色。
“那山中如何诊病?”张大夫悠悠地问道。
“祝由之法。——哦,就是八位巫者,边舞边唱,直到第一个中符倒下,就是中祝;接着倒下的就是从由。”
莫老太爷见张大夫有些疑惑,便进一步解释道。
“那如何下药?”
“这个我不太清楚,父亲只是告诉我用何方,不过每次我都会观察病者的神情,时间长了,我自己也会开方子了。”
“你这也是诊病啊,只不过用的是望闻之法。”
“如你所说,那祝由之法岂无甚用。”
“这倒不见得,你再仔细想想,你父亲还和你说了什么?”
“父亲还说,千古以来,大山之中药方皆由此法而来,这八位巫者乃神女大仙附体。祝代表天伤,由代表内病。”
“有些道理,可要是无天伤呢?”
“无祝从由。”
张大夫沉吟了一下,说道:“我想令尊有些事情还是没和你说。但不知你的望闻之法到了何种程度,不如这样,一会儿若有病人,我诊我的,你诊你的,你开出药方,我来看看。”
“那是自然好。”莫老太爷应允了张大夫的主意。
整个下午,莫老太爷同张大夫看了二十多个病人。
张大夫的最后结论:我同令尊的看法相同,你还是不要学脉法诊病了。
张大夫的语气很暖昧,这让莫老太爷有点心神不定。感觉是张大夫不想教他脉法。这也对,自己到这来是给人看病的,又不是来学徒的。可这脉法一事还是成了莫老太爷的一块心病。
莫老太爷是把过脉的,而且隐隐约约意识到人体脉相与天地运转有关系。只是大山里缺少深入研习的环境。于是他就放弃了。他没有向张大夫提及此事,主要还是心中无把握。还有一点,在他的意识中,自己在神址中对脉法的粗略的一瞥,头脑中所留下的痕迹与山外的脉法有些不同。所以他不敢贸然相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