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哟,莫大夫,您来了!”
莫老太爷来到了卜相茶馆,迎接他的还是那个小跑堂。
“张先生在吗?”
“在,就在上次那个房间,不过,今天来了几个远道的客人。”
莫老太爷点点头。
“我想找他问点事,你帮我知会一声。”
小跑堂上了楼。等他回来时,他的身后多了三个头带方巾,身穿布袍的人。看他们的打扮,莫老太爷断定,他们就是那几个远道的客人。
小跑堂送走了客人,回头请莫老太爷上了楼。
莫老太爷进了上次的那个房间,看见张铁嘴正坐在椅子上悠然自得地品着茶。他旁边的桌子上除了茶具,还有一个划着黑格子的木板,木板上摆放了很多黑白相间的小圆石子。
“莫大夫,这么长时间没来了,是不是想我这个老朋友了?坐!喝茶!”
张铁嘴这么一说,莫老太爷不好意思了。
上次来茶馆,也没打声招呼就走了。可张铁嘴还把自己当老朋友。莫老太爷想这次就表现一下,和这个只见了两次面的老朋友好好聊聊。
“我……”莫老太爷犹犹豫豫地开了口,却发现自己并没想好怎么说。
“等等,你先别说,让我猜猜,你找我干什么。你是不是想问我那本书的事?”
张铁嘴心急嘴快,说出了莫老太爷的想法。
莫老太爷无奈地笑笑,这个张铁嘴真是个算命的,看来自己这次是上了他的套。
“那书,确实是本好书!”莫老太爷从心里夸赞了一句。
“怎样,我一猜你就和我堂哥不一样。”
“张大夫在背后也夸过你。”莫老太爷想趁热打铁,哄张铁嘴高兴。
“别糊弄我,他不骂我,我就知足了。”
莫老太爷脸上一热,他没想到张铁嘴是一个很清醒的人。
“你有事求我,糊弄我,我不怪你,这证明你也不是圣人。”张铁嘴淡淡地说道。
“行了,我错了,你能不能告诉我这书……。”
“知错能改,善莫大焉。你是山里人,出得大山,便能有如此胸怀。不错了!”
胸怀,莫老太爷没明白,这认错和胸怀有什么关系。
“你们悟道之人也不错,明明知道我糊弄你,还不怪我。”
“不要你们我们的!人活在世上,都在悟道,只是程度和时间有差别,比如街上卖菜的,卖肉的,卖烧饼的,他们都在悟道。但为了生计,他们不能把时间花在悟道上。但反过来,生计却成了他们悟道的法门儿。”
“法门儿?”
“每个人悟道皆有自己的法门儿,比如我,就是以木签上的符号为法门儿;你,就是以人的病症为法门儿。而我刚才的那些朋友就是以世道为法门儿。”
“世道?”
“哦,就是,就是棋道。他们是来下棋的。”张铁嘴突然变得很慌乱。“莫大夫,你会下棋吗?”
下棋?莫老太爷一脸疑问。他看了一眼桌面上的黑白子,风趣地回道:“我只会骑马,但从不瞎骑。”
“我发现,你这个人蛮有意思。你不要以为下棋只是个小门道儿。其实下棋可以下出世道。”
张铁嘴的语调又恢复了平静。
世道?棋道!莫老太爷觉得张铁嘴刚才的一丝慌乱有些奇怪。
“按你这么说,以前的世道,像什么朝代更迭,打仗杀人都是下棋下出来的?”
“啊。”张铁嘴看着莫老太爷,神情有些暖昧地说道:“你不信?你听过‘世事如棋局’这句话吗?”
莫老太爷摇摇头。
“我们大山里的世道从古至今从未变过。也是下棋下出来的?”
莫老太爷觉得张铁嘴在遮掩什么,他想震摄一下张铁嘴,再借机寻问书的事。
“从未变过?莫非你们大山里仍保持着尧舜之风?”
莫老太爷想了想,他略微知道那么一点儿尧舜之风。
“有区别,但没有山外变化大。”莫老太爷说道。
“但你可知道为什么山外的世道却总是变化无常?”
“你不是想说是下棋下的吧。”
“还真是那么回事。”
张铁嘴的表情神秘起来。这让莫老太爷判断不清,他说的话是真是假。不过莫老太爷还是不死心,他不想让张铁嘴这么轻易糊弄过去。
“还是天机不可泄露?”莫老太爷反问中带有讥讽。
“这个说说无妨,就算是天机,都过去这么长时间了,也就成了传说。”
“多长时间?你说的不会是尧舜的故事吧!”
“还真和他们有点关系。其实尧本想把‘天子’的位置传给儿子。这也是人之常情,谁的儿子谁不疼啊。可他的那个儿子整天游手好闲,不务正业,这天下人能服他吗?无奈尧就求助于仙人,他来到汾水之滨,看见两个仙人正在下棋。”
“等等,尧是仙人吗?”
“不是。”
“那他为啥能见到仙人?”莫老太爷问这句话是有目的的。因为自己以前曾见过先人(仙人),所以他想借机听听张铁嘴怎么解释这个事情。
“这故事就这么说的。”
“这里没有天机?”
“天机?应该有。不过……,你听我往后说。”张铁嘴有点理亏。
“好,我听你说。”莫老太爷心中得意,同时也明白了“天机”的用途。
“仙人告诉尧,可以让他的儿子学下棋。”张铁嘴继续说道,“于是,尧就学会了下棋,并教会了儿子。二十多年后,舜做了天子。尧很失落,觉得仙人欺骗了他,就又进入仙地。可仙人不在,但棋局还在。不过,这棋局没下完。尧想,一定是仙人临时有事走了,也许过一会就回来了。他想自己边摆棋边等仙人。可谁知,他摆上一个黑子,黑子就消失了,摆上白子,白子也消失,这让尧很震惊。他好像明白了什么,便把棋局记了下来,带回家中研究。”
“他明白了什么?”莫老太爷还真被吸引了。
“故事中没说。”
“又是天机。”莫老太爷很无奈地说。
“还有下文。”张铁嘴见莫老太爷失望的样子,赶紧说道,“很多年后,这个事有了后续。当时有个皇帝喜欢下棋,弄得天下人都下棋。其中有一个人给皇帝献了一个没下完的棋谱,说这是仙人所下之棋。皇帝自然不会在意,因为那时,这样的棋谱太多了,都是冒充仙人的。可这个棋谱却被我家祖上发现了。他把尧传下的棋谱和这个棋谱比对,竟发现是同一盘棋。我家祖上通过尧的传说,悟出了一个秘密,就是这盘棋应是世人共同下的一盘棋,也就是世道。”
“于是你家祖上就靠它学得了算命的本事。”莫老太爷没好气地说。
“你真聪明,就是这么回事。”张铁嘴笑哈哈地承认了。
“你的意思是说,朝代更替,什么夏商周,秦汉晋,在这盘棋上都有了定数。”
“对,就是这样。但虽已定数,却只代表过去的东西,将来的世道怎样还决定于百姓。”
“按你的说法,那两个仙人不是在下棋,他们是在观棋,看世道坏了,就下来行行善,世道好,就下来捣捣乱。”
“哎,你这个说法有意思。不过我想他们可能没那么多闲功夫。人一成仙,逍遥快活,谁还管世道。那仙境里好玩儿的事情那么多,仙女如云,什么七仙女了,嫦娥女了。你要去了,你还会回来?”
我就去了,也回来了。莫老太爷心中暗道,只是不知那算不算仙境。
“这盘棋还在下?”莫老太爷稍一停顿,便又问道。
“应该是。只是我们不懂天机,无法看到它。”
“不过我觉得,它快下完了。”
“你如何知道?”
“你看啊,这世道是由一个个朝代组成的。按照八卦的顺序,这盘棋该下完了。”
张铁嘴愕然地看着莫老太爷。
“八风起于东,为震,而终于艮,当今朝庭势起于艮,岂不是最后一个朝庭?”莫老太爷轻蔑的给出了理由。
“高哇,你这八卦学得不赖呀。”张铁嘴争大眼睛看着莫老太爷,“只是这话可不能让外人听见。”
“行了,该扯的也扯完了。该跟我说,这本书的事了。”
“这个……”张铁嘴捋了捋自己的稀松的胡子,稍显为难地说道:“可真是天机。”
“那我也没啥好说的了。”
莫老太爷起身要走。
“告诉你也行,不过,你也得回答我一个问题。”
莫老太爷缓缓地坐下,他看着张铁嘴,等着提问。
“你听说过罗盘大仙吗?”
罗盘大仙?莫老太爷心中一紧,心中暗道,不能回答他这个问题,因为这是大山里的密秘。
“没听说过。”
“那我也没啥好说的了。”张铁嘴把眼晴向上抬了抬,也做了个不屑的表情。
“这罗盘大仙是跟世道有关还是跟书有关?”莫老太爷试探地问道。
“这是天机。”张铁嘴悠悠地答道。
秘密,天机,好象两者之间有什么共同之处?对了,都可以成为一种借口。莫老太爷心中暗想。
自己用秘密,当然要允许人家用天机。可张铁嘴为什么要问自己罗盘大仙的事?按理,他不是大山里的人,他不应知道大山里的这个人物。
莫老太爷离开了茶馆,心里却体会着张铁嘴说出的话语。虽然张铁嘴没有说出那本书的秘密,可他也讲出了很多道理。比如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本来莫老太爷已决定回山向父亲认错,可由于兰儿媳妇的悟道让他的心情变得大坏。而今兰儿丫头的出现让他的心情明显有了好转。于是他又想起了回山向父亲认错的这个未了心愿。
当然这次回山不单单是认错,还要给父亲讲讲山外的事情。还有一件事,就是请八位巫师出山给老夫人祝由一次,以便证实一下自己的双手把脉与祝由之术同出一辙。
“祝由之术仍是天机,怎能随便给人用!”当莫掌事听了儿子提出的要求,原本喜悦的脸上一下子挂上了愁云。
又是天机。莫老太爷原本以为自己的这次诚心归来会换来父亲莫大的支持,不想父亲也用上了天机。
“能给肃王府的侧福晋祝由,为什么不能给这位夫人祝由?”莫老太爷有点生气,他禁不住提起了莫家最为隐讳的旧事。
“你疯了吗?”父亲突然压低了声音呵斥道。
莫老太爷也觉得自己太过莽撞,可话已出口。他下意识地向四周看看,才意识到,屋里只有父亲和自己,这是在救兵山的莫家大院,不会有人偷听。
“肃王府的侧福晋是旗人,她是信神女的。再说,这事的结果你也知道,还有哪个巫师敢出山?”
“可这事过去这么多年了,当初大伯在神址时都不避人。”
“那是因为他不知道自己是谁,如果他想起过去的事,他就会避人了。唉,这也是天意。忘了过去所有的事,反倒保了他的命。”
莫老太爷不吱声了,想到大伯,他心中不禁难过起来。
“你也别多想了。”父亲自是知道莫老太爷的感受,“多活了这么多年,还是和自己相好的女人在一起,他也该满足了。”
父亲叹了口气。
“我知道你在山外这阵子也不好过。不过勤去看看兰儿,也许能好些。”
“那个夫人也是旗人。”
莫老太爷还不死心,他突然想起,兰儿和煎药婆婆的装束是旗人装束。仆人是旗人,主人也应是旗人。
“旗人,是旗人也不行。”莫掌事来了气,“你知道山外都是些什么人?”
“他们和山里人一样,也很普通善良。”
“他们崇拜鬼神。”莫掌事狠狠地瞪了莫老太爷一眼,“都快要把神女气死了,你还去拯救他们。”
“不是这样的,至少夫人不是这样的。”莫老太爷小声嘀咕道,他突然发现,自已真正想说的是:至少那个兰儿丫环不是这样的。
“你这是被鬼神迷住心窃了。”
“真的不是这样的!”莫老太爷嘴上争辨着,心里却同意了父亲的看法,自己是被兰儿迷住了心窍。
“你不许再回去了,否则,我就让同仁继承掌事。”
“可爹,那也是条人命啊,我不回去,夫人就得死。”
莫老太爷急了,但并不是为了父亲取消了自己的继承。
“那和你有什么关系,她又不是大山里的人。”
“大山里的人你就管吗?”莫老太爷愤怒了,“兰儿他爹被砍头,你管了吗?”
“你……”
莫掌事捂住了胸口。
儿子终于说出了心里话,这就说明,儿子还不知道这件事是自己的最痛。
“爹,你怎么了?”
莫老太爷猛然恢复了理智。他开始埋怨自己不够冷静。
“算了,”莫掌事摆了摆手,“你回去吧!家里还有点开风,你拿走。那位夫人能不能治好,就看她的造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