祠堂的修葺工作接近了尾声,可石料却出现了剩余。莫掌事派人传来了处理这些石料的办法——把君子规刻在上面,然后运到救兵山。
莫老太爷获得的嘱咐是:随石料车一同回家。
尽管情绪很消沉,莫老太爷还是听从了父亲的命令。
石料被装在了两辆牛车上,运送的石匠一共有四个,大石和小圆脸儿也在其中。
“莫大夫,你坐我们车。”
小圆脸儿见到莫老太爷非常热情。大石虽然没说话,也向莫老太爷笑笑。其他两位石匠先装好了车,走在了前面。莫老太爷就上了大石赶的车。
“莫大夫,我们只知道往石头上刻字,可这上面究竟写的啥,你能不能给俺讲讲!”
“也没啥,还不是君子规。”莫老太爷无精打采的答道。
“这君子规究竟是啥,你给俺讲讲!”
莫老太爷转过脸,不去看他。
莫老太爷认为,这个小圆脸儿一定又准备了什么话等着挤兑他。为了杜绝他的想法,莫老太爷把身子也转了一下。他的目光无意间扫了一下车后,却发现了一件可疑的事情。在距离牛车不到五十步远的地方竟然有一辆骡车。最让莫老太爷惊疑的是,这辆车上竟有一个供人乘座的车厢,现在本是夏天,可车厢前挂着个蓝布帘。这在山里是不常见的,也可以说没有,即便是接新娘的婚车,也只能露天坐着。那这辆车是什么来路?赶车的人,隐隐约约好像很熟,对了,那不是叫修成的络腮胡吗。他什么意思,赶辆车跟在后面干吗?关键是车厢里是什么?是人还是物?
莫老太爷转身想询问小圆脸儿,没想到小圆脸儿还在期待着莫老太爷的“讲讲”。
“好,你要我讲什么呀?”莫老太爷改变了主意,他想看看这修罗岩究竟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就讲这个。”小圆脸儿用手指着一块字体朝向他的石头。
“自强不息。”
“啥意思?”
“自就是自己,强就是强壮,息就是休息。”
“啊,这连在一块就是自己强壮不休息。”小圆脸儿抢话道,“哎——这是在说我们呐!”
小圆脸儿好像领悟到了什么,他转向赶车的大石,问道:“对不对?”
大石一脸迷惑。
“你看啊,我们是不是天天干活。”小圆脸儿撇开莫老太爷,开始了他的分析。
“对啊。”
大石点头。
“干活是不是就强壮?”
“对啊。”
“我们天天干活从不休息,你说这自强不息不是说我们是说谁。”
“对啊!”大石也明白了。
“莫大夫,这么说,我们也能做君子了!?”
“当然,真正的君子就在百姓中。”
莫老太爷听了半天,心中一直暗笑。小圆脸儿回头一问,倒让他有点措不及防,不过,他还是板住了面孔,说了一句有涵养的话。
“这话我爱听,我从前以为,只有读了书,当了官,才是君子,所以我对君子不怎么喜欢。我以为那些读书的,当官的,不过就是想用君子这个词,把他们和我们老百姓划分开。”
“读书和当官没有关系,君子读书是为了揭开君子之道,让百姓知道,他们可能就是君子。如果不这样,明明自己是君子,百姓却不知道,岂不埋没了很多人。”
小圆脸儿的话,激发了莫老太爷的灵感,他也迫不急待地表达了起来。
“就是,像我们修罗岩就是被埋没的,幸亏有莫大夫你给揭开了。”
莫老太爷觉得小圆脸儿所说的话有点驴唇不对马嘴。可仔细一想,君子可自昭明德。只要做到了,说说也无妨。
“莫大夫,你也是君子,虽然你没像我们那样自强不息,但我断定,你肯定是君子。”
“话不能乱说,说话得有凭证。”莫老太爷谦逊了一下。
“有凭证!你看我们这么对你,你还给我们治伤。你以德报怨,真君子。”
“你这么说,我还真说不清了。给你们治伤,那是大夫的本份,和君子沾不上边。至于以德报怨并不是君子所为,君子应申命行事,以直报怨。”
小圆脸儿表情困惑,他没明白莫老太爷的意思。
“莫大夫,我是说你打不还手,骂不还口,肯定是君子所为。”
“也许是吧。”
“那你说,这在君子规中叫什么?”
“厚德载物。”
“后得宰物?你是说太后杀人也是君子行为!”
“杀人?”莫老太爷实在没弄懂小圆脸儿怎么会想到杀人。
见莫老太爷现出惊惧的目光,小圆脸儿赶紧转移了话题。
“莫大夫,你说是皇帝大还是太后大?”
“从国法上讲,皇帝大;从家法上讲,太后大。”
“那你说东太后大,还是西太后大?”
“当然是东太后大。”
“哦,这么说这妮子还猖狂不起来。”
“你说谁?”莫老太爷好奇地问。
“没谁,没谁。”小圆脸儿不自然的笑了。
“莫大夫!莫大夫!”不知什么时候,后面的骡车赶了上来,小石就坐在车把式的旁边,他大声呼喊着。
“小石,你怎么来了?”莫老太爷一下子来了精神。
“我姐要去山里逛逛,所以我就跟来了。”
“你姐?”
这么说,小石匠就坐在车厢里。莫老太爷突然热血沸腾。可骡子车明显跑的比牛车快。小石好像也没想和莫老太爷深谈。只一会儿工夫,骡车已远远地跑在了前面。
“莫大夫,前面有休息的地方吗?我们这也走了大半天了,天这么热,休息一下。”
“有,前面就到老君营了,那里有水,还有休息的棚子。”
“老军营,我听说这老君营可是块宝地,它每年产的粮食可不比娘娘坨少,可娘娘坨的地归村里的百姓,这老军营的地怎么只归莫家?”
这话听起来像质问,不过现在莫老太爷的心情好,再说这老君营的事山里人是说不出啥的。更何况老君营的粮食莫家也没独占着,至少还为大山供出一个学堂。至于赶上哪个村寨有了什么天灾地祸的,莫家也没不管。从这点上,莫老太爷心里清楚,莫家做得问心无愧。只是有一点莫老太爷不明白,这修罗岩可是常年被莫家接济。小圆脸儿怎么能不知道老君营的事?
“原本山里的规矩,谁开垦的地就归谁。老君营是我莫家发现并开垦的,这地自然归我们莫家。不过太祖有话,只要谁家的后生能攀上老君营,这上面种出的粮食可均分。只不过当时没有谁家的后生能攀上去。”
“这话当真?”
“当真!”
“现在也算数?”
“算数!”
莫老太爷突然明白,原来小圆脸儿是有备而来。不过几百年来,也没听人说过还有别人攀上过老君营,莫老太爷想这修罗岩也不例外。
小圆脸儿的脸色明显开朗起来。
“要说悬崖峭壁哪个能比上我们修罗岩的石壁陡峭,今天我十三叔就想试试这老君营的门子。”小圆脸儿的脸上充满了斗志。
两辆牛车又往前行进了一会儿,陡峭的老君营进入了视线。
老君营这座山确实有些怪异。它的东、南、北三面皆是深深的沟壑,从上面向下看,深不见底。但莫老太爷却随同父亲下去过,虽没到底,但也算见识了:山下沟壑深幽险,谷底生烟醉颜容。
山的西面可到达山脚下,而且山脚下还有一块宽阔平坦的地面。这块平坦之地的北面三、四十丈处就是老君营着名的积水潭。
二百多年前,莫家太祖拔得头筹从西面的鹰嘴部攀上了老君营,从此,老君营就成了莫家的专属地。刚开始,莫家人只在上面种了少量的作物,不想收成非常的好。于是耕种面积逐年扩大,莫氏宗族的二十多户人家就在老君营的山上又修建了各自的宅院。每年春分时节的前后,这二十几户人家开始陆续地攀上老君营。说是攀,却已不是太祖时的绝壁攀岩,而是在山上建了一个摇滚辘辘,用绳索的一端系在辘辘上,另一端系一个大筐。这样,山上的人就可以把山下的东西和人畜运到山上。莫家的人很享受这种待遇,这是山里其他人很难享受到的。其实除了这,他们也没有其它可以把自己同山里人区别开的待遇了。因为莫家的规矩是很严的,所有的粮食收成,全部归大掌事,也就是归大山。这么一来老君营便成了大山里的民生保障。但老君营毕竟是莫家的,莫家用大度换来了大山里的安宁,这才是大山里最大的福份。莫家人在老君营上上下下,其实并不方便,尤其是人多的时候,所以山脚建了许多棚子供人休息。这棚子平时用途不大,最多也就给来回路过的人提供个歇脚的地方。但它又不在大路的边上,只有那些想要观赏老君营险峻风光的人,才会不惜体力,来到鹰嘴部。
莫老太爷每次路过这里,都会到棚子里歇脚。他不上山,却知道怎样让山上的人下来。现在,修罗岩的石匠们要攀老君营,莫老太爷自然也不便向他们细说,更何况他看到了那辆骡车就停在不远处的积水潭边上。莫老太爷心里不禁画了个问号,修罗岩的这帮人此行是有目的的。自己是不是应质问他们?最终他决定还是算了吧。
从地面向上仰望,老君营西面山壁的形状是一个蘑菇状。这就是为什么没有人能攀爬上去的原因。小圆脸儿向山上望了很长时间,脸上也露出了难色,如果他事先知道老君营是这个样子,刚才就不会向莫老太爷夸修罗岩的山势了。
四个石匠蹲在一起开始商量。莫老太爷没有靠近他们,他并不在乎谁家会攀上老君营。本来老君营种出的粮食莫家也不独占,如果大山中每个村寨都攀上去种粮,可能倒省了莫家的一些力气。可转念一想,大山的人如果都上老君营,恐怕老君营就长不出粮食了。这么说,太祖当初的规矩应是一个英明的决策。采用接济的方法,可能更稳妥。但这种事情不能常做,那样会懒散了山里人。
“莫大夫,你喝水!”
那个修成带着小石也来到了山脚下,他们拎来了一桶水。小石招呼莫老太爷,修成则加入了石匠的队伍。
“莫大夫,水潭里能洗澡吗?”
“不行,潭水很深,通到龙宫。”
“你下去了,龙王就不让你回来了?”
“什么龙王,应该是井龙王。”
“你说是管龙井的龙王吗?”
“你也知道龙井!”
“当然,我们修罗岩就有一个,莫家祠堂也有一个。”
“哦?!修罗岩的龙井也会在初一、十五向外溢水吗?”
“当然,而且冬天也不结冰。——那泉水上面的喷泉一直喷吗?”
莫老太爷想了想,不太确定地回道:“不是,它有时喷,有时不喷。”
莫老太爷并不经常来老君营,只是在每年去学堂和返家的路上,路过这里,但他确实见过不喷水的喷泉。
“那它也和龙井一样,只在初一、十五喷吗?”
这个……莫老太爷还从没有认真想过这件事,经小石这一问,他也来了兴趣。
也许这积水潭上的喷泉真和龙井有关系!
莫老太爷曾听父亲说山里有条龙脉,莫非这喷泉也在龙脉上。这么看来,当初太祖要下修罗岩也一定因为龙井。其实自己家院子里也有龙井,只是由于地势高,井水不会溢出来。那么这个喷泉没准真和龙脉有关系呢!
“莫大夫,我跟你说,不是我要洗澡,”小石突然趴在莫老太爷的耳边说道,“是我姐……”小石没把话说完,转身就跑。
莫老太爷眼急手快,一把抓住了他。
“站住!”
“干什么?”
“你还没告诉我你姐的名字呢。”
“你不是已经知道了吗。”
“什么意思?”
“我那天问你,你喜欢什么花,你说你喜欢兰花。你这人,太狡猾,背后打听完别人的名字,还说不知道。”
莫老太爷愣了一下,他回想了一下那天的情景,迟疑地说道:“我真不知道你姐的名字。”
“好,我告诉你,她叫兰儿。”
兰儿——兰花。这么巧!自己当时选兰花是因为他有花中君子之称,多少能和自己沾点边儿,却不想……
“你不是说有两朵花最重要,那朵花是什么?”
“牡丹啊,百花图整个图案就是牡丹。你没看出来!?”
啊!这可真是天意。莫老太爷兴奋得差点晕过去。他想这次回家一定要让父亲向修家提亲。
修罗岩的石匠们开始了攀爬。小圆脸儿排在了首位,另外两个石匠一左一右也开始了攀爬。大石和修成则留在了地面。
莫老太爷把目光移向他们,他想看看修罗岩如何征服老君营的蘑菇崖。
三个攀爬者很快就到了第一段崖壁的顶部。他们进行了一些操作。最后的结果是:修成和大石握住了扔下来的绳头,两个人用力握紧绳子,一脸的紧张。两个石匠则把身上绑紧另一端绳子的小圆脸儿狠狠的抛起,小圆脸儿在空中荡起了秋千,在两个石匠的保护下,发起了对另一段崖壁的冲击。他拚尽全力试图抓住另一段崖壁上的藤条,最终都无功而返。随着小圆脸儿的筋疲力尽,石匠们也选择了放弃。
不知为什么,莫老太爷心里也变得空落落的。他其实很希望修罗岩的石匠获得成功,那样也许因为庆祝,小石匠就会从骡车的车厢里下来。莫老太爷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牛车渐渐远离了蘑菇崖,那辆承载希望的骡车还静静地呆在积水潭边上,没有人下来替他送行。
“当初太祖是如何攀上崖顶的呢?”小圆脸儿有些不服气的问道。他并没有死心。他想寻找自己与莫家登顶之人的差距。
莫老太爷根本没有听他问话。他满脑子都在想,两辆牛车离开了,那辆骡车上的小石匠真的会在积水潭中洗澡吗?按照大山里的规矩,女人在露天的河套中洗澡是被允许的。莫老太爷不能确定修罗岩的女人算不算大山里女人,但修罗岩的女人一定不会在露天的环境下洗澡,因为修罗岩没有河套。小石匠这么做,是不是在为自己进入大山做准备呐。其实她真不用,因为自己家里有龙井,而且救兵山只有莫家有井,莫家的女人是不用去河套洗澡的。莫老太爷想入非非。
“每年种地时,人是怎么上的老君营?”小圆脸儿换了一种问话方式。“山上有人。”
“你说一年四季山上都有人。”
“对。“
“那当年第一个攀上崖顶的人是怎么上去的?”
莫老太爷想了想,也许过不了多长时间,修罗岩就是莫家的亲戚了。还有什么秘密不能说呐。
“你听说过金背开山弓吗?”莫老太爷悠悠地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