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四周万籁无声。冬日的朝阳从东面的山脊后缓缓升起,照得西坡上的雪亮闪闪的,好像那上面镶嵌了一粒粒晶莹剔透的珍珠。
姜万榆披着校毕大衣站在疗养院露天走廊的石阶上,他轻微地晃动着腰身,脑子里却在想着如何处理昨晚的那场鸳鸯闹剧的善后事宜。男方是合作厂领导的乘龙快婿,只能劝慰。这女方……姜万榆的心里多少有点不是滋味。
在这个疗养院里不乏有年轻貌美的女子,因为这个地区山清水秀,自然少不了风华人物,但那个女子却是出类拔萃的。不仅仅是因为她长得像电影明星,还在于她身上的那种冷漠的气质。姜万榆以前陪别的客人来过这里。在离开后,被谈论最多的就是她。
“这地方真出人才呀!……那女的比电影明星强多了,那手跟水葱似的……那脸上啥也没抹,可怎么跟抹了仙水似的,好鲜嫩,好水灵啊!”姜万榆让这些客人弄得有时也想入非非,因为他比客人们有优势。
对于客人,那个女子只能成为永久的回忆,而姜万榆却可随时随地与该女子交流。一是因为疗养院与他有业务往来,这二吗,可是他独享的特权,他的两个表妹就在这家疗养院里上班,而且和该女子同住一屋。
“大表哥,我想去城里,你什么时候让二表哥接我一趟呗!”
这是小表妹在和他撒娇。这个小表妹一直不安分守己,总惦记着向山外跑。姜万榆看出她是一个野心勃勃的女孩。
“你就不能像你姐那样,老实呆着!”姜万榆绷着脸训斥道。
小表妹一生气,走了。
姜万榆想和大表妹说两句,看她安静地坐在床上,又不忍心打扰她。唉!这么多年过去了,也不知道她心灵的那道伤痕愈合了没有。
“哟,姜主任来了!”那位女子出现了,看来她确实是和姜万榆混熟了,就连说话的语气都和她身上散发出来的冷漠不协调了。
姜万榆很高兴,能得到该女子的垂青,可真不容易。
昨晚,当姜万榆把已经有几分醉意的连复涛从那女子身上搀扶下来后,他心中暗叫庆幸,能及时避免这场事故,于公于私都是重要的。当他去安抚那位受辱的女子时,却吃了闭门羹。他只听到一句“不用你管”,便被关在了门外,那一刻,姜万榆又重新感受到了该女子的冷漠。
这个疗养院之所以出名,就是因为在几年前,在这个山谷的幽香之处,发现了一眼山泉。当地人称它为神水。据说常以此水沐浴,可延年益寿,甚至长生不老。这当然只是一种美好的愿望。
此刻,就在这眼山泉原址石碑旁,站着一个瘦削的身影。他身穿蓝尼子大衣,后脑勺有一撮头发直立着,就像山鸡头上的发冠。他两只手插在大衣兜里,默默地伫立着,既像一个苦思冥想的学者,又像雕就的泥塑空壳。
“早!”姜万榆主动打着招呼。
男子转过身,姜万榆看到了一双布满血丝的眼睛,从塌陷的眼窝中射出的已不是自信,而是悔恨,那原本丰润的脸颊,也在一宿之间变得形色黯淡,憔悴不堪。
“姜主任,我正要找你,你能不能给我到花店订十束玫瑰花?”
男子说话的声音都变得沙哑了。
“干什么?”姜万榆扶了扶眼镜问道。
“我要向她陪罪,直到她肯原谅我。”
道歉?用玫瑰花道歉?!姜万榆在这方面不太懂,但他还是觉察出了不对的地方。
这个混小子,是真蒙了,还是装傻。别忘了,你可是有妇之夫。
姜万榆心里这么想,嘴上可没说出来。
“不用了吧!我一会跟这的领导说说,道个歉,就没事了。”
“不行!”那位忏悔者用一种坚定的目光,看着姜万榆,“我要送花送到她原谅我为止。”
姜万榆吃惊地看着眼前这个忏悔者,他无法辨别,这个合作方的代表是真的痴情,还是为了挽回一下自己的颜面,亦或他想掩盖住自己的这次不太检点的行为,以免影响他日后的升迁之路?
“好!好!我来安排,我来安排。”姜万榆开始感到头疼了。
其实,姜万榆并不想把这件事闹大,他想采取民间最常用的方法,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可好奇心还是让他犯了个错误,他忘记了“天知,地知,你知,我知”在时空中所产生的效应。
“我说你是怎么搞的,怎么能随便让人到贵宾房呐?”
疗养院的那位胖经理开始了他惯常的训斥,他腆着肚子坐在皮制的扶手转椅上,每到说话停顿时,肚子便鼓动两下,即便是山内的清新空气也没有缓解他那哮喘的毛病。
在胖经理的对面站着一个瘦瘦的高个青年,也许是为了便于与普通身高的人进行交流,他那细长的脊背已经发育成弓形。他的脸颊上带有当地青年所特有的两抹红晕。他站在那儿,不断地用两只手揉搓着那已洗得有些发黄的白色制服上衣的衣角,好像在后悔昨晚的立场不坚定,又好像在暗暗下决心,如果有机会,找个没人的地方,把那个欺负他姐妹的混蛋暴打一顿。
姜万榆坐在胖经理对面的多人皮革沙发上,缓缓地补充了一句。
“你别紧张!坐下来说。”
姜万榆用手拍了拍身旁的空位,示意瘦青年坐下。
姜万榆在这家疗养院只开了几间普通客房,由于没有其它的客人,酒宴过后,女领班便亲自安排客人。当晚值班的还有两个女服务员,也是疗养院中的唯一的一对姊妹花。姐姐坐在接待室的沙发上打毛衣,细嫩灵巧的手指不断地穿针引线,显得极为娴雅淑静。妹妹正在和高瘦青年玩钓鱼。在高瘦青年的目光中,透出的是对妹妹十二万分的钟情。妹妹的目光却总能恰到好处地躲开这种表露心迹的眼神。她的容貌让她不甘心一辈子呆在这个小山沟里。她正在等待绝佳的逃离机会。就在这时,连复涛闯了进来。他步履稍显蹒跚,手中拿着个红色的礼品包装盒,这是接待方赠与客人们的一个小小的纪念品。优厚的礼遇和醇香的美酒让这位厂长的佳婿已入人间仙境,更何况还有丽人相伴。他坐在一个单人沙发上,饶有兴致地看着这出凤求凰。
高瘦青年对连复涛的眼神产生了反感,他极力遮挡着连复涛与妹妹的目光对视。但妹妹却主动对这位不速之客发出了邀请。
“那小子,一起玩牌吧!”
连复涛如何能抵抗这极具诱惑的声音,尤其是那句充满浓郁乡土气息的称呼。于是两个人的钓鱼变成了三个人的抓特务。
在兴高彩烈之际,连复涛提出了一个问题,那个拿钥匙牌开门的女服务员是不是姓罗。这引起了妹妹的不高兴。高瘦青年却连连点头,并为这个酒醉的客人能对他的女领班发生兴趣而表示赞赏。
女领班回来了。连复涛用一种注视情人的目光注视着她,直到妹妹用脚狠碰了他一下,并让他出牌。
女领班根本就没看连复涛,她的目光一直注视着飘着雪花的黑白电视机屏幕。
连复涛心里感到有点凉,幸好姐姐为他冲了一杯热茶。
“成子,水烧好了吗?客人睡前要洗山泉浴的。”女领班一动不动地问道。
“早烧好了。”高瘦青年应道。
连复涛感到无聊,便就着这个话题说道:“我还是洗澡去吧。”
连复涛站起来,顺手将那个红色的礼品盒扔给了姐姐,以表示对那杯茶水的谢意。没想到,女领班这时却回过头来,脸上仍是冷冰冰的。她冲着高瘦青年说道:“成子,他醉了,你带他去贵客房冲冲淋浴吧!”她的语气不是像对待客人,却是像对待家里人。
姊妹俩和高瘦青年吃了一惊。……
“我本来不同意,不过英姐好像认识他,再说……”高瘦青年用这句猜测做为故事的结尾。
“胡闹!”胖经理只能用这句官话来表达自己的看法。
姜万榆拍了拍高瘦青年的肩膀,说道:“你先回去吧!”
这件事情听起来有些荒诞,但姜万榆认为,也不算什么大事,完全可以以正常的手段,让它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毕竟没造成什么恶劣的后果,而且还在深山之中,只要知情者不说,谁还能把它当回事儿呢?所以当他忙完了这次接待任务后,并没有太多地关注此事的后续结果,直到那个女子的父亲找上门来。
“姜主任,你是个文化人,你今天给我交个底,俺闺女她到底是不是清白的?”
姜万榆看着眼前这个浑身散发着泥土气息的农村男子,不禁想起了自己的父亲。岁月已在他的身上留下了太多的伤痕,枯瘦的身体好像随时都可能被生活的重负压断,但眼中流露出的却是倔强的光芒,似乎一切磨难在他面前都只能卑躬屈膝。他目光灼灼地看着姜万榆,期待与回避,失望与希望相互交织。
姜万榆不知为什么感到了局促。他用手不住地翻着桌上的日历,以此来缓解作为证人的心理压力。
“是这样,”姜万榆轻微咳嗽了几下,同时心里在合计,如何用最简洁易懂的话来描述那晚的尴尬场面,“我进屋时,小罗姑娘穿的衣服是完好无损的……”
那位父亲脸上绽放出来的光彩,让姜万榆感觉到他的这个表述是成功的。
那位父亲把感激之情掩饰在眼中,非常刻板地摆动了两下他的左手。“好!好!我相信你,今后就是天塌下来,我替我女儿顶着。”
罗父站起身,也没向姜万榆说再见,背着手,走出了办公室。
身后的姜万榆暗暗地吁了一口气,但愿一切就此圆满的结束吧!
在离机械厂不远处的一条土干道上,每个月都会有两次大集,这就是全县闻名的柳东大集。前几年,到这里来买货的都是附近大山里的农民,交易的东西主要是农产品。但现在有一股不小的生力军加入其中。他们为这个集市带来了各式各样的商品。柳东大集已完全变成了一个综合的商贸市场,绵绵几里地,一直延续到全市着名的柳东服装市场。姜万榆在烦闷的时候也会去那里逛逛,而且在那里会遇到很多熟人,他们都是工厂的职工。尽管他们对厂领导有意见,但还没到痛恨的程度,更何况能来逛这种老百姓市场的姜万榆。
“姜厂长,咋这么清闲……”
“姜主任,那……谈判谈得咋样了?”
“姜科长,那集资楼今年年底能不能完工啊?我可等着娶媳妇呢!”
姜万榆开始后悔了,他想他在对这些人笑的时候,样子一定很难看。
“姜大兄弟……”姜万榆被这个与众不同的称呼弄愣了。
呼喊者是个矮个中年妇女,姜万榆开始没认出来,可他看到了在一旁蹲着的马师傅,于是他想起了这个女人是马师傅的发妻。
马师傅已经不再做那种细致的手工活了,因为他发现去省城批发商那里进货,更能提高经济效益。他的生意在入市初期极为红火,这让他的发妻重新又变得温柔起来,可以说是姜万榆挽救了他的婚姻。
当机械厂连续两个月发不出工资后,姜万榆向马师傅提出了“去省城批发”这个建议。这是姜万榆在去省城办事时,发现的一个小小的商机。
马师傅并不领姜万榆的这个人情,他对姜万榆说的话,更能体现他的仁义。
“……如果你能把厂子弄好,我愿意家败人散。”
马师傅的发妻对姜万榆很是感激,她现在已是这个摊位的主经营者。在她掌握了这种生意的全部流程后,她希望她的丈夫仍能回到工厂上班,这样她们两人同时赚钱,便可把自己的家发展得更好。她听说工厂有了复工的可能,她也了解马师傅曾得罪过这位工厂的掌管者,她在尽一切努力挽回。
“姜大兄弟,拿一个回去给咱弟媳妇儿戴!”
“人家还没娶亲呐。”马师傅为他女人的这种讨好行为大为光火。
“哎哟!……你个死鬼,干啥不早说,……也不知姜大兄弟嫌不嫌我们农村人,要说找媳妇儿,还得去我们娘家村里,在那儿闭着眼睛摸,个个保你满意……”
姜万榆心中苦笑,看来这位大嫂生意做久了,连说话都是生意腔。
姜万榆并不是不信这一地区的人们对山里女人的漂亮程度的认可,因为他已经实际领教过了。他只是觉得自己不一定会有这种福气。再说,山里的女子漂亮也拯救不了现在的柳东机械厂。
考察团已经走了两个星期了,却无任何回信。姜万榆真不知道今年剩下的日子该如何渡过,那些职工对工厂寄予的厚望该如何实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