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武杭城的第一场雪,来得比往年都要早些日子,官府也在城东和城西两处城门口搭了施粥的棚子,每处每天都有两口大铁锅炖煮着掺了米糠杂粮的稠粥,排着队领,每人一碗,还偶有城里的富户发善心,拉来整车的米面散下去。
即便是江州,今年的年成也是不好,更不说才遭了大旱蝗灾的临近徽州,一州之地竟是颗粒无收,全靠朝廷放下来的赈灾粮食,却仍是饿殍盈野的惨状,故而这年背井离乡流落来江州的饥民便足有数万之众,几近江州中等县份两三县的人口。
早先江州刺史府对这些饥民采取放任自流的态度,而武随着这些人的涌入,武杭城内衙署每日报上来的案子便让所有衙役都忙得脚不沾地,不得已,这武杭城城门尉受了令,八处城门都不许饥民进城,若是有强行闯城的,擒杀也未尝不可。
城内乱相稍许缓和些后,武杭城内的文官老爷们又发现城外饥民中每日抬出来的尸体翻了数翻,连城外乱葬岗都掩埋不下,有的连裹尸的草席都没有,就这么搁在路边任由野狗啃食,大煞风景,这调拨出粮食施粥,又抽调衙署中人去将那些暴尸荒野的饥民妥善安葬,以免惊煞了出城赏雪贵人们,又污了她们的眼。
然而胭脂巷中的女子,一年之中,除去正月初一能有空闲自娱。
此后,便是良辰美景奈何天,泪眼装欢又一年。
不过落雪了,胭脂巷也是难得落个清静,风雨无阻的嫖客,毕竟也是少数。
巷头的几家,底子雄厚,自是不用忧心闲这一日会如何,只是巷尾那些大多只能挣一日铜板花销一日的,此时就免不了要饿肚子。
在这胭脂巷中待了些日子,魏长磐不用翠姐相告,也大致清楚了武杭城内,不止胭脂巷一条巷子,穿城而过的龙浦河两岸河房,也多是声色之所。
而魏长磐栖身的地儿,则是胭脂巷内为数不多不做皮肉生意的。
年纪轻时也在这行当中厮混过的翠姐,一手下出轮琵琶细腻柔和,是小时被在乡下穷到活不下去去卖到胭脂巷后挨了不知多少下竹板子后学会的,奈何姿容不出彩,做不了当红的花魁,仅能当个清倌而已,却是侥幸能卖艺不卖身的。
而后嘛,翠姐不提,他也不去问。
胭脂巷中段位置的二层楼子,纵是有些破旧了,每月的租子也得有十两银子,在这仅有三人的地方,二层楼四间屋,两间小的由严老爹和孙妈妈分别住着,稍大的两间一间原本堆着杂物,另一间则是翠姐居所,前者同时也是她梳妆的地方,怎奈何忽的多出魏长磐这么个大活人来,便只能将那些杂物都扔出去,这才腾出一个人的地方来。
为此,最是可惜东西的严老爹有意无意在他面前念叨了好些次,这个吝啬在胭脂巷里也是小有名气的说书人,干瘦得一身补丁摞补丁的长衫挂在身上。当初也是走投无路饿倒在这门前,被好心的孙妈妈救起了,灌下一碗米汤,便回过魂来,自此便在这儿说书为生,收的银子中八成被收上来补贴楼里开销,其余的便留给严老爹自己喝酒了。
至于孙妈妈,在胭脂巷内一家大青楼做了半辈子的老妈子活计,是出了名的好心。只可惜有次无意间坏了楼里规矩,给赶将出去,便和翠姐一道搭伙过日子,倒把这楼子里三口人的生活都安排得井井有条。
胭脂巷里客人宿醉后一早空着肚子出门,除去粥糕担子能果腹以外,稍许有些身份的,都不乐意光顾这难免有些有失身份的粥糕挑子,孙妈妈看准了这些客人心思,便让翠姐花些本钱将楼子里一层规整规整,她再做些精点心,便是一条财路,虽不能算是日进斗金的买卖,可若是遇上哪位才一掷千金的豪客光临,吃得称心了,随手打赏便是笔相当可观银钱。
只是这种要运气才能的事儿也不是天天能碰上的,故而最为靠谱的进项,一小半是严老爹的说书,一大半则是翠姐一手琵琶和姿色。
在胭脂巷内,最少也得有一钱银子合夜之资,是条不成文的规矩,胭脂巷内女子之外,还有相当数量的厨子马夫小厮杂役,花销不起这一钱银子,可也得找些乐子,严老爹的说书也就成了这些人忙里偷闲的调剂,午后到入夜前,这楼里一层楼的摆设便都撤了,让拿着板凳的这伙人都进来听说书,听到紧要处卖个关子,如雨的铜板和出现不多的碎银便一齐掷上来。
待到严老爹说到口干舌燥时,翠姐也差不多该下来给他解围,一手琵琶弹着晃晃悠悠的调子,和她有意无意露出的肌肤一道,像是要把这些人的魂儿都勾走了,他们兜里本是留着赌的几枚铜板也就不由地送了上来。
对这些大字不识一个的厨子马夫小厮杂役而言,严老爹唾沫横飞说起历朝历代有名的王侯将相时困得像是要打盹,可一提起江湖上的奇人异事,便都一个个竖起耳朵来听,讲到打斗场面时更是如此,翠姐轮捻快得让人看不清手势,严老爹再一拍醒木,火候便到了。
已经能下地的魏长磐帮着孙妈妈收拾完早上吃点心客人用过的碗筷,行走得稍快些,矮胖孙妈妈的声音便又传来:
“磐子磐子,当心些,腿脚还没好利索,这些活儿就那姓严的老东西做。”
其实魏长磐伤势远好的比翠姐孙妈妈口中的要快,甚至于比他自己预料中也要快上两旬,前几日拆了夹板,原本想着差不多今日可以下地走动,他却已然发觉身上那十几处断骨却已经几近恢复如初,甚至到了可以练拳的程度。
不知何时被孙妈妈起了个磐子小名的魏长磐一脱出了孙妈妈视线,便端着手中碗筷健步如飞朝龙浦河边走去。胭脂巷里巷头巷尾两口井都远了些,也就是吃水时才去挑,浣衣刷碗什么的,还是走几步便到了的河边方便。
早些年胭脂巷里吃水也是从龙浦河中取的,只是而今上游开了家染坊,这河的水吃到嘴里便总有些苦味,这才去井里取水。
昨夜雪停了,天却还是极冷的,屋瓦上留着残雪。日头升到天正中时龙浦河的岸边还结着薄薄的一层冰,不是晶莹剔透,还带了黑紫的色彩,想来上游那家染坊倒也是真材实料。
魏长磐用拳敲碎上面的冰,在岸边青石的台阶上将木桶伸下去,撇了撇旁边的脏沫子,才打上一桶水来,将碗筷放进去刷洗。
天冷,杯盘碗盏上面残留的渣滓也牢牢得冻在上面,水泡也化不开,他往上面哈着气,带着温度的白气扑到上面,这些渣滓不多时也就化开了,没什么油水,洗起来也不难。
老丝瓜彻底干枯后上面的筋被魏长磐剥掉外面的壳以后得到,刷起碗筷来就能事半功倍。
身上穿着严老爹旧棉袄,明显短了一截,露出曾被断骨戳破皮肉的手腕来,伤疤犹可怖,将息了三个月,另一只手稍用些力捏上去却还带着隐痛。
实在是不能苛责翠姐找来的那接骨郎中手段不够高明,那日魏长磐一路颠簸被赶大车的人拉来,身上断骨中有几处都戳破皮肉,续接了三次才都找齐全了,累得那郎中给翠姐开方子抓药时啧啧称奇,说是没见过断了这么多骨头还能撑到现在的,断骨没戳破脏腑也算是福大命大,又多要了三两银子辛苦钱才走。
这些事翠姐也都跟他说了,昨晚在一楼的饭桌上点着油灯,她娴熟至极地打着算盘,像是个称职的账房先生。
魏长磐看着她打着算盘,翠姐一面翻着孙妈妈记的帐,一面和另外两人核对些细节。
三十七两三钱五分,抹去零头,三十七两三钱,再划掉魏长磐这两日帮着做事的酬劳,多扣点,也就还剩三十七两。
“这银子你怎么还呢。”翠姐拨拉完了算盘,笔沾了沾墨,在一旁的账本上记下这几个字,谈不上有任何风骨技法,甚至算不得好看。
“我还。”
“拿什么还?你兜里那点散碎银子已经扣掉了,托人捎带消息给你家里人?还是把你身上的那把小刀子和玉当了?”
“都不是。”
“我干活,给你们干活还债,还完了我再走。”
借着昏黄摇曳的菜油灯,他看着眼前的翠姐,这个不浓妆的女子脸在晃动的灯火映照下愈发显得容颜衰老,额上的皱纹也深如刀刻斧凿。
“不需要。”她摇头,将手从油腻的桌上抬起,端在大腿上,“这里有三个人,养活我们自己足够了,做活的人也足够了,不需要再来个小厮,更何况你现在的样子,哪里干的动重活。”
孙妈妈有些不忍心了,轻轻地拽了拽翠姐磨损了平纹细布裙装的衣角,却被翠姐悄悄地拍开了。
“男子汉大丈夫,做什么不好,偏要赖在女人的地方干活,你还会些什么?”她厉声说,“好男儿当志在四方,干嘛留在这里消磨青春。”
去四方....被松峰山和割鹿台的人追杀到天涯海角么....
有那块写着难看张字的铁牌的人,滮湖上的人,活下来的,还有几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