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杭城城东菜市口,历来是官府行刑的所在,作为城东斗升小民们为数不多的娱乐,看砍人脑袋可是枯燥乏味日子里少有的调剂,那瞧着便凶神恶煞的刽子手,老大的砍头刀柄上裹着红布,那块不知浸透过不少穷凶极恶之徒颈血的枕木上满是深刻的刀痕。
正午的阳光刺透了已经单薄许多的云,让天气略微和暖了些,武杭城的官差将问斩的犯人从死牢中提出,再押到菜市口。
这城东菜市口是块长宽都有五百步的空地,如不是对权贵人物的处刑,一般不禁围观。菜市口中央搭起了两座木质的高台,一座是监斩官坐镇,另一座则是刽子手行刑的地方。
武杭城里和她父亲有过交谊的人遍托请关系,才送进来一碗药,说是喝了以后能让人昏昏沉沉得像是要睡,没什么疼痛便过去了。
她打翻了那碗药,她不怕的。
那与她爹有交谊的人又托人捎话进来,说是那柄刀只是看着吓人,却是最痛快不过的行刑手段。更何况又在刽子手那里使了银钱,不会像那些穷苦人和得罪了衙门中人的死囚一样,拿钝刀子割肉,不过是伸头一刀而已。
余文昭想着那柄足有她上身般大的鬼头刀砍落下来的情形,一刀便将她头颅斩落,咕咚咕咚滚到一旁的肮脏地面上,刽子手再高举起她的头给台下看客瞧一圈,她的身首分离,眼还未曾闭,听得台下的叫好声,而后无神地望向自己的尸身。
高台下人群的声潮一浪高过一浪,行刑的人却还不着急,掏出酒肉来吃喝,三个人,一个人按着,一个人动刀,一个人在旁以防不测。
和对待任何一个死囚一样,对她的斩刑同样也是三人行刑,只是高台旁守着以防闹事的军士要多出十倍来,至于在防备些什么,她心知肚明之余不由觉得这有些可笑,烟雨楼活下来的还能有几人,就算有,又有谁还会冒此奇险来,这么多精神紧绷的人,又在小心防备些什么呢?
吃喝到一半的的刽子手拿小臂抹抹嘴,这些为了方便动作穿着单薄衣裳的行刑人不想再多挨上一会儿的冻,于是便略微提早了行刑的时辰。
监斩的官吏在武杭城内是个随处可见的从八品武官,虽说也武官,实际上也仅是在衙署内做些抄弄的事,对那三名隶属江州军伍的刽子手也不是他管辖,这个被冻得瑟瑟发抖的小官也乐得早完事早打道回府,不用在这众目睽睽之下摆威仪。
双方都心照不宣,行刑的时候也便提前了,台下的看客也乐得早看热闹,有叫起好来的,也有拿污言碎语调笑她到底吃了几个人心肝儿的,还有将一口浓痰啐到她脸上的泼皮无赖,转身回入人群中时得意洋洋的,比起偷了城里貌美小娘的肚兜来更值得夸耀。
守在高台旁的军士有对这些看客行为愤懑的,将刀剑拔出鞘来几寸震慑这些人,更多的却是无动于衷,乃至幸灾乐祸。
像是一朵尽态极妍的花,被人用脏手粗暴地揉碎了,旁的人总是看得快意。
粘稠的痰液挂在余文昭的脸上,许久还是没能掉下去,她挣扎着抬起头,对高台下的看客愤怒地说:
“要是我爹还在,我会让他把你们都杀了!”
不过是寻常百姓的看客们被她霎时间的威严惊骇了,一时间雅雀无声,只是不多时又有人抬手指着她骂道:
“大家伙儿甭怕这女魔头,这小婊子家里人早就死绝了,这会儿要被宰了,还在这儿逞什么威风,我呸。”
那人指着被绑缚起来的余文昭骂完了,又是上前一口唾沫吐到余文昭脸上,还是武杭城里的破皮无赖,只是换了一人而已。
周围的人叫起好来,这种场合,正是这些武杭城平日里搅屎棍大显身手的时候,过去对破皮无赖颇为厌烦的人也是如此。
高台下的看客人群中,有人穿梭着,多是城里的小生意人,没有本钱去租间铺面或是摆个摊位,靠着走街串巷叫卖零嘴吃食和针头线脑,被今冬的萧条影响,这些人连填饱肚子都困难,眼下是城东少见的热闹场面,便都从城里各处汇聚到此处来,确是在不久的光景里便做成了以往两三天都不一定能做成的买卖,让这些愁眉苦脸有些日子的小生意人脸上都露出了笑。
高台下纷纷扰扰,乱到守备军士难以用言语喝止的地步,让监斩的小官也有些紧张了,待到守备军士中领头的百夫长上来通过气后,后者一声令下,高台下围着的军士便齐齐抽出刀来,抵近的看客顿时惊惶失措后退。
“再近身到一丈以内的,就休怪刀剑无眼了。”
领头的百夫长朝乌压压的人群喝道,只是不多时看客又都慢慢近了,他也是无奈,总不好真下令对这些人刀剑相向,若真要如此,那他这个百夫长明个儿就得担个徒徙五百里的罪责。
靠近些就靠近些罢,武杭城里,能有什么事儿?
他心安了些,手下那些犹豫着是否出刀的刀客也被下令收刀归鞘,即便如此,在武杭城内兵刃出鞘,这个百夫长仍是得向衙署官吏写封解释的书信。
监斩的小官见这百夫长扭头摆手的无奈脸色,当即也明白了当下的情形,估量着离午时三刻不过还剩两刻而已,便示意三名刽子手可以登台。
同样穿着红衣的刽子手上来了,其中最是魁梧的一人,同样也是持刀行刑者,伸手扯掉了衣带,露出肌肉纠结的宽厚胸膛。他举起眼前那坛子烈酒,往嘴里猛灌几口后将整整一坛子酒淋到身上,红着眼睛环顾四周,周围响起一阵刺耳的欢呼声。
那个魁梧的刽子手将口中含着的一口酒喷到手中的鬼头刀上,然后把这把刀高举过头顶,周围的人们以更大的欢呼来回应他。
身材仅是稍逊他一筹的另一名刽子手也饮下了一口烈酒,迈着大步上前,仅用单手便将余文昭提起来,另一人将几乎有一尺厚的木枕放到她身前,这枕木上新旧不一的刀痕和血迹混杂在一起,便要把她压到枕木上。余文昭是极爱清洁的人,就这么死在一条肮脏的枕木上是她无论如何也难接受的。
“能不能换....”她竭力地将头向后转去,身后的刽子手却冷不丁忽地一脚踹在她的膝盖后弯,同时一巴掌狠狠压在她后颈上,武道境界不高的余文昭难以抗衡这不小的蛮力。
她跪下,抬不起头来,高台下的人欢呼。
“可惜了多好的一个小娘们,可惜死到临头了,不如小嘴儿给哥哥亲一口,哥哥给你个痛快?”持刀的刽子手压低了声音在她耳边说,“反正都是快要死了的人了,就给哥哥快活快活呗。”刽子手露出猥亵的笑,伸出一只手掌来捏住她的两边面颊。
“去你娘的哩。”
生平第一次觉得骂脏话是如此舒坦的余文昭,被押上高台后头一次露出笑来,脸上的浓痰终于掉了下去,竟让她觉着这两桩小确幸比起先前在楼里收到两箱的漂亮衣裳都要欢喜。
那持刀的刽子手听了余文昭骂声也不恼,只是将腿抬起来,用膝盖压在余文昭的背上,让她的头更加贴近木枕上的那块凹槽,那令人作呕的血气和腐臭愈发近了,让余文昭不自觉地要把头离得远些,却比不过背后传来的大力,她的的侧脸被完全地压到枕木的凹槽中。
“侧着脑袋?那哥哥可保不齐能不能一刀把妹妹的脑袋砍下来,好歹是收了一百两银子的,收了银子不办事,实在不厚道。”
刽子手将自己用膝盖压着的位子交给另一人顶替,提着鬼头刀,走到余文昭身侧。
既在断头台上,僵尸以死,从无峰回路转刀下留人。刀要磨利,光可鉴人。刀锋削铁如泥,刀尖入木三分。斩断青丝,瞬间即逝。放出鲜血,泼洒红尘。脑后三寸,连骨带筋。手起刀落,衣不留痕。决不拖泥带水,切莫伤及自身。
自打入行以来,师傅便对他说,咱们这个行当,许多该收的银子,得收,但不该收的,一文钱也不能要,宁可自己不痛快,也不能为了这就给别人不痛快,否则等哪天你自个儿掉脑袋的时候,便晓得其中的利害了。
师傅把他调教的很好,出师以后他从未失手,凡是上下打点过的,都是干脆利落一刀的事,至于没有银钱打点的,只要不是穷凶极恶实在惹人厌的,也就给个痛快,就当是积德了。
只是这砍脑袋砍着砍着,砍了有些个年头这刽子手有些厌烦了,许多看不顺眼的,又没在他那儿使过钱,往往就是随手打赏一刀了事,半边脖子没断,还喘着粗气喊疼的,就再补上一刀。
啧啧啧,可惜了这细皮嫩肉的小娘,估摸着随手一刀也就脑袋落地了。
鼓点响了起来,鼓槌在鼓面上急促地跳跃,越来越重,越来越急。
会有人来救她吗?爹,余叔,赵叔,张伯伯,钱叔,他们都死了,还有谁能救她。
连他也....
余文昭不再想了,她闭上眼睛,默念着那个曾要掀起她红盖头男人的名字。
鼓点停了。
刽子手举起了刀,刀却不曾落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