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车自打入了松峰郡地界,许先便是十二分的小心,不论是马夫有意无意从大道上往松峰山山门所在靠,还是面容粗犷的年轻匠人解手时候愈发的多,都让他打起精神来应对,往松峰山山门靠?对不住,松峰郡道路咱熟,就这帮您拐过弯来,解手解的多?没事儿,正巧这几天客栈里吃食不干不净总闹肚子,那就陪您一道去解手?
许先腆着脸凑上去也没什么胁迫言语,那些多是心里有鬼的人也便没多少抗拒,因而即便是在松峰郡地界,路遇松峰山弟子也不是一两次的事,也没生出什么是非,不过大车里看魏长磐眼神愈发的不善起来,只是忌惮魏长磐与许先二人武夫身份,这才没即刻发难。
虽说那几个居心叵测的同路人找不见什么机会,许先却也累得够呛,魏长磐一条胳膊动弹不得,若真跟那些个做惯了力气活的汉子三五厮杀起来,指定要被按翻在地,所幸那些个人见过魏长磐拳脚后打心眼儿里起了忌惮,先前说不动许先助阵,那是万万不敢动手的。
这辆拉着心思迥异路人的大车在松峰郡内大道行了四十多里路程,便要转向西边宿州,本就是出武杭城前便商议好的,无可厚非,翠姐和许先也只付了到这的车资,剩下不到百余里路程,便要靠着两条腿走了。
魏长磐两条腿是走惯了崎岖山道的,虽有伤在身,却也不怎碍事,许先虽有武夫体魄傍身,但在栖山县里少爷日子过惯了,一听说还有百里路程,腿脚便有些发软,只是嘴上还强撑着硬气,说不过是百里路程,凭着小爷身法功夫,不过一二天就到云云。
“走了好,省得占车里地方。”大车里那面容粗犷的年轻匠人阴阳怪气道,“多走道好,只可惜有人放着白花花的银子不要说不得路上还能捡俩钱儿花。”
把包袱从大车上抱下来已经走了几步的许先扭头箭步窜上大车,四顾缩在边角里的人,阴恻恻笑道:
“官府告示贴了这么多日子都没抓着的人,就凭你们几个,真以为官家傻,掏出几百两银子来送人,老子发慈悲告诉你们几个,人家宗派里还藏着几个老怪,其中便有练吃人心肝儿邪功的,到时候把魏兄弟卖了,隔天你晚上睡时床头就有人来挖你心肝儿。”
“银子虽好,可也得有命花,才是。”撂下这句话,许先踹看那年轻匠人肚子一脚就跳下大车朝魏长磐奔去,留下抱着肚子蜷在车厢里的年轻匠人。
“何必多此一举呢?”
“总不能耗一辈子在这些杂碎身上让他们不开口。”许先从魏长磐手中接过包袱,“随便编两句话,还真给这帮人吓住了,估摸着一时半会儿也出不了什么差池,长远可就说不准了,毕竟魏兄弟可值得几百两银子,保不齐有没财迷心窍的。”
许先也是无奈,让那些见了白花花银子就挪不动脚的守江湖道义,那可不比让母猪上树轻松喽。
他掰着指头盘算余下的日子,还有五六天才到年三十,一日走上二十多里路程便可,倒不如去车马行里弄匹马来,二人同乘。三两天也就到了,只是付过车资之后钱袋就干瘪得厉害,总不能教魏兄弟来....
思前想后思来想去,许先还是拿不定主意的时候,正想找身边魏长磐商议,才发觉魏长磐向他身后已走出百步距离,忙赶上去道:“魏兄弟魏兄弟,走反了!”
魏长磐脚步一顿,转过身来,将那条动弹不得的胳膊勉力抬起,作抱拳礼,以对许先:“许兄,有一事相求。”
愣神片刻后许先抱拳还礼,笑道:“你我之间怎个还兴这些礼节,有话直说就行。”
“麻烦许兄往青山镇上老魏家,给我父母捎带句话。”魏长磐思索片刻后说道:“石头在外吃得好穿得暖,外头好心人不少,活得好着哩,不用挂念,家里老屋如果漏水了就拜托铜钱哥去修修补补,爹一把老胳膊老腿了别逞强,那两亩地不用整天照看着,跟小青楼里几位姐姐也劳烦说一声,还有跟我先生说,在外....”
“停停停。”许先连声止住魏长磐接着往下说的势头,苦笑道。“这么多话一时半会儿也记不下来,不如去找些纸笔,写封家书罢。”
家书....魏长磐摇摇头,青山镇里消息闭塞,镇上对自己是生是死也未必知晓,爹娘又不识字,写封家书还免不了要再被第三第四人知道,其中若还有个喜欢嚼舌根的....
就怕松峰山人在镇子上守株待兔。
许先听了魏长磐言语,有些诧异,试探着问:“就这些?”
“对了还有这二两银子,麻烦许兄帮忙捎带回去。”魏长磐想想,又从怀中掏出两块碎银子来塞在他手中,许先起初还想笑,见他郑重神情,方才严肃几分,“魏兄弟放心,这银子务必给伯父伯母带到了。”
二两银子,哪怕是许先家道中落了,仍不过是一顿酒肉的花销,在他看来自是有些寒酸,只是对于魏长磐而言,只怕是把身上一多半银钱都掏出来了。许先莫名有些感慨,自己去武杭城这一趟本指望着出人头地,而今却将身上盘缠花的一干二净后灰溜溜回来,连半点儿东西都没给爹娘带,哪里有点做人子女的样子?
惭愧。
江州松峰郡内大道上,按大尧律法,十里设一亭,以供行人休憩之用。有两个年轻人,在此作别,背向而去。
....
栖山县许家,本是这县城里也算排的上号的富户,七八间酒楼和与之数量相若的酒水铺子都开在县城里上好的地段,加上那姓许头家手里攥着个酿酒方子,所酿酒水入口香醇回味绵长,是城里许多嗜酒如命人的心头好,便是武杭城里酒家都有名为许酿的酒水,许家生意兴隆,也便可想而知。
奈何有句老话,富不过三代,看似是无理语句,却总能应验。前两年栖山县周围田里收成都不如何好,许家酿酒所需皆是当年栖山县田里新米,是万万不肯用别郡的,倒也是那姓许头家认死理,许酿香醇依旧,可他付出本钱便要再添三成。
屋漏偏逢连夜雨,许家偏生独生儿子还是个不喜经商喜习武的下三滥货色,那许头家对那独生子也是宠溺异常,早早便送到渔鄞郡一位老武师那儿,每年流水似的银子花销出去也不心疼,只是那独生子天资属实有限,高不成低不就的,当个替人看家护院的教头亦或是押镖的镖师都绰绰有余,可要想借此扬名立万就难了。
真正压垮许家产业的还是武杭城里生意被一家徽州酒贩挤垮了,生生将价压下去,宁肯倒吃赔本儿也要将许酿压下一头,不过那酒贩所售酒水确也有些门道,滋味也仅比工序繁琐的许酿稍逊一筹。武杭城里酒家一见二者滋味相差无几,那徽州酒贩每坛酒水竟要便宜二钱银子,于是乎不出小半年光景,武杭城里便再不闻许酿酒香。
生意被排挤回栖山县,所挣银钱自是要少去大半,县城里酒楼和酒水铺子撑破天每月不过就用得着十几坛子酒水,可新酿出来的许家酿还足有大几百坛子,便联络了松峰渔鄞二郡,用大车运过去,却又不曾想半道上又给山贼劫了去,这下还得倒赔些银子。
人倒霉起来,真是喝凉水都塞牙,这一来二去的,原本在江州都有些名气的许酿便又缩回栖山县地界来。酒楼酒铺转手半数,倒还能少往里赔些银子,许头家此招也是走得上乘,指不定哪日便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不过今年早些时候许头家独生子又从渔鄞郡回来,说是学有所成了,耍几个把式来看,也还唬得住人,许头家而今有些上了年纪,精力不如早年旺盛,虽说还照看得动自家产业,也该寻儿子回来帮着料理事物,却一发狠,跟在武杭城里一家发达的了远亲写封书信,叫帮着寻份差事,不说谋个官身封妻荫子,到官府里头吃朝廷钱粮也是好的。
然而县里今年歉收不说,徽宿二州饥民流窜到远在江州南方栖山县的也不在少数,各家各户粮食都紧张,哪有肯卖出来酿酒的?即便肯那也是天价,许头家仍咬牙买了十担粮食,说是怎么着都不能断了今年的份,那是从祖辈就传下来的规矩,不管是多坏的年成,哪怕只酿一坛子酒,当年的许酿,还得有。
富仙居本也是栖山县里排的上号的酒家,而今门可罗雀,也难怪,这等灾年,各家日子都不好过,哪还有多少人有闲心闲钱来这等考究地方喝酒?便只得惨淡经营,每日里进项的银子看得掌柜直发愁,不止一次跟总坐在门前巴望着城门方向的许头家说道,早关一日,便能少亏些银钱。
那大腹便便坐在太师椅上的许头家只有一句话。
我儿还没回来,着什么急?
二十七,二十八,二十九,日子流水似的过,富仙居里头掌柜伙计暗地里都猜那许家少爷多半是在外花天酒地,哪能回来?可怜了这顶好的爹,整日干坐在这儿等。
这话传进许头家耳朵里,也只是一笑而过,我儿说了年三十儿前回来,那老子等到三十儿又如何?
腊月二十九,晌午,栖山县城门开了一条缝,放一个回家团年的年轻人进来。
在富仙居门口巴望着的大腹便便老头子鼻头有些酸,远远地招呼道:
“儿,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