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刀之利,利在砍。”男人的浑厚嗓音响彻这条十余里长的海塘,春潮带着淅淅沥沥的春雨拍不住拍打海塘石壁,不时一个稍高的浪头卷上来,将海塘上三十余名单臂举刀于胸前的青年人衣裳打得透湿,后者却仍是纹丝不动。有如铁铸。
见半个时辰之后这三十余人中也无一人举刀胳膊有丝毫歪斜,在旁一身灰粗布衣的精壮汉子不着痕迹地点点头,沙场刀术最是考验体力,能将八九斤重的刀齐胸举上半个时辰,气力在军伍中也是少有的悍卒。
可对武夫而言,还差得远。
“唯以身法为要,远跳超距,眼快手捷。”汉子喝道,而后三十余人齐齐回刀,劈三百,斩三百,撩三百,截三百,共计一千二百下,春寒料峭,待收刀归鞘时这三十余人身上都是热气蒸腾,好似刚从水缸中捞出一般浑身透湿。
“明日再改换四式。”三十余名青年人这才终了每日晨操,见灰粗布衣汉子背影在海堤上不可见时,才有人敢捂着酸痛胳膊呻吟出声,毕竟还只是肉做的不是铁打的人,每日举上这么半个时辰的刀再挥一千二百下,如若没有些毅力,哪个撑得下来。
渔鄞郡里江湖门派虽说不多,可掰着指头细数,十来家还是有的,海沙帮和游鱼门一个靠垄断码头卸货的力夫营生,另一个门内名下百余条渔船,走的都是市井路数,二者门内也多是渔民和码头力夫之流,人多势众不假,自矜身份的豪门大族中人却也所耻于入此二门习武。
如此一来,渔鄞郡可供这些志在武道大族子弟选择的余地便相当少了,名声不显的掌门人本事都不济,郡内声名显赫的两派又都广收门徒,鱼龙混杂不说,所事还都是些贱业,若是贸然进了,岂不是辱没家风。
故而渔鄞郡内,能够得上这些大族子弟眼光又不至于太跌份儿的门派,便唯有这着灰粗布衣裳汉子所开武馆了。
可这武馆是渔鄞郡出了名的难进,馆主脾气古怪,递银子送礼托关系找路子求人情通通没用,要入门唯有两条,一是及冠前登武道二层楼,登不上那就是资质太差,不收,二是每日便如今日这般,举刀半个时辰再挥刀一千二百下,吃不消那就是恒心不够,不收。
这两条劝退了无数想要习武玩玩儿的渔鄞郡纨绔,能坚持坚持到今天日子过去大半的光景,多半都是一只脚已经迈进武馆的人,十拿九稳,剩下的不过是再吃上这小半百日苦头罢了。
这三十人除去都是二层楼武夫以外,本身家世不俗的也有相当数目,什么知县独子啊,郡里望族大少啊,那老谁谁家独苗啊,也不乏有破落大族家子弟,这些青年人若是按往日打扮结伴出去,在渔鄞郡都能横着走。
不过这些累极的青年人全然没了半点儿所谓世家风采,横七竖八不是席地而坐就是瘫倒在海塘石堤上,这苦日子熬了这些天,本以为能好些了,未曾想日日还是练罢刀吃饭手抖得连碗筷都拿不住的光景,不是没人想过让家里长辈求求人情,哪怕是每日少挥几下,少举个一盏茶的功夫也是好的,可但凡提了这一嘴的,就再没见到这海塘上来练过刀,其余人也便不敢出声了。
说实在的,每日这么练刀,几十日下来,多少都有些长进,又是有二层楼武夫体魄傍身,体内通了一两处窍穴的也不在少数,更有人隐隐约约摸着了那三层楼门槛,虽说登楼还是遥不可及,可好歹是真真切切摸着了。
吃到甜头以后这些人便再不肯走了,每日咬牙硬挺也得挺下来,这才三五旬日子就能开窍穴,再真入了门,登个四五六七层楼还不是唾手可得?虽略有夸大处,可确是实言。
武夫境界有高下之分,各层楼内也有,锤炼法门强弱,体魄结实与否,先天根骨优劣,都是同境高下因由,此外,同境内,开一处窍穴与开十一处,哪儿能一样了去?故而当那三十人中有人已挣扎起身脚步虚浮走下海塘时,还有人连胳膊都抬不起来。
身边的人有些怜悯地看向那胳膊都抬不起来的羸弱青年,所谓羸弱也仅是比那些脱去衣裳就是一身腱子肉的同门瘦上些许,入门时不过是堪堪迈进二层楼门槛,平日练起刀来也是最为吃力,往往得在这儿得歇上半个多时辰才能动然,才入门有几个同门打赌,说这小子再不出半旬日子就得歇菜,后来加到一旬,两旬,等到一个月过后他还在海塘上挥刀时,当初打赌的几人却因再坚持不下退出了。
饶是这青年极能吃得起苦,可境界高下也不是一朝一夕能赶上的,更何况本身于一层楼的体魄打熬便出过岔子,以至于练了这许久的刀,长进也不如何显着,按理说那眼光最是毒辣不过的馆主怎么着都不会收这么个根基就不结实的二层楼进来,可却偏偏这么做了,有好事的人托家里人找门路打听,偶然才知道,这青年原来是渔鄞郡老郡守家三公子。
不过嘛,俗话说得好,死郡守比不过活老鼠,老郡守相较起平头百姓来也不如何了得,更何况还是三公子,到时候继承起家业来还排不上号,要让这帮子家世比起郡守来也差不了多少的少爷们处心积虑去拉拢,那可不至于。
方世见周围同门都歇息足了,前后搀扶着挎刀走下海塘,自己却还挣不起身,又拉不下面子喊人帮他一把,只得目送了最后一人走下海塘朝远处走了,武馆在离海塘有六七里路的华亭县城内,有半个时辰的路程,若是去得晚了,错过了开饭的时辰,是连碗剩饭都不会留的。
脊背贴着海塘上垛起的条石,手脚齐使劲儿一点点往上蹭,好容易才起来了,正要下了海塘追赶前面同门,却冷不丁踩中一块松动的砖石,身形一个不稳,便从海塘上滚落下去,脑袋又碰在地上。
他昏厥过去前的最后一个念头是:
又没饭吃了....
为什么他方世堂堂渔鄞郡老郡守三公子,要跑来吃这苦头?处再一片混沌中,方世自问。
还不是他那老郡守的爹,硬强着他们哥儿仨走举业一途,偏生大哥二哥文章都深得他爹真传,不到知天命之年便都金榜题名,现如今都是别州的从七品正八品官,想必有生之年混到爹郡守的位置乃至更进一步都不是难事。
唯独他方世,身为方家小儿子,于读书是一窍不通,十几岁年纪连篇像样文章都作不了,举业就更不消说,让指望着一门三进士的老郡守气不打一处来,却又找寻道条新路子,听说什么武道不比走举业差了,当朝皇帝正是志在开疆拓土,到时候在沙场上建了战功,得一个封妻荫子,也能光宗耀祖。
老郡守一想好像也是这么回事,到时候跟人吹嘘,一门文武双全,似也不比一门三进士差了,怎奈何在渔鄞郡当了十几年郡守,退下来时不过才捞了万把两银子,在大哥二哥身上百年花去大半,还得留一千两银子的棺材本,穷学文富习武,老郡守扣扣搜搜掏出的那点银子还不够买些辅助打熬筋骨的药物,更不消说请名师上门,当时方世还宽慰老郡守,说是名师未必是明师,只需有些本事便好。
谁曾想他爹吝惜银子,连靠谱武师给的最便宜价钱都嫌贵,听得路边耍把式卖膏药中一人把自己吹嘘的天花乱坠,开出的价钱也合情理,不过二百两银子便能在府上教三公子一年,保准教成能打老虎的好汉。
方世资质不得不说还是有些的,便是给那本身功夫就稀松平常的师傅教授,入一层楼还是顺风顺水,只是登二层楼时那师傅便露了馅儿,易筋一境与第一层楼铜肤不同,筋络舒展往往要接住药物之力,这时候家境殷实的武夫可不能再吝惜银钱,什么珍奇药草都得砸下去,不然仅靠着自身锤炼舒展筋络,武道前程便要大打折扣。
然而方世他师父也不过是底子打得比纸糊好不了多少的二层楼武夫,离瓶颈还差得远,虽说知道这会儿破镜登楼舒展筋络多半要借助药力,手头却也没有方子,便跟老郡守要了二百两银子来去买药材,谁曾想竟是不告而别,直至今日也没个踪迹。
昏厥过去不知多少时辰,方世觉着有人在摇晃他脑袋,便不情不愿从那片混沌中醒转来,睁眼看时日头已经偏西,眼前偌大个脑袋占据了他全部视线,是个风尘仆仆的年轻人,瞧着和他也差不多年纪。
“从海塘上跌下来的?”
“嗯....嘶”方世才想起身,身子骨各处便都传来莫大的痛楚,也不知摔没摔断两根骨头,便哭丧着脸。
得,这顿也没了。
“身上骨头没断,替你摸过了。”那年轻人关切道,“也是习武之人?看你身上挎着刀。”
“是....”
年轻人笑笑:“我也是习武的。”
“敢问兄弟是何门何派?”方世忍痛问道。
年轻人想想,说道:“无门无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