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傅和六师弟七师弟可有遗言?”
“没有。”魏长磐缓缓摇头,犹豫片刻后说道:“师父和刘师叔死时师侄分别在烟雨楼与武杭城内,日后道听途说了不少消息,也知不得真假,只是....师父的魂回来过,教我好好活下去。”
周敢当沉吟过后说道:“那你师父想必是极在意你的....空口无凭,身上可有甚么张家物证?”
他见魏长磐从随身包袱中摸出一块铁牌递过来,上下打量,指腹轻轻滑过那实在有些不堪的“张”字,光滑得异常,显然是常常为人所摩挲的。
“师傅的字,这么多年了还是一点长进没有,亏得当初跟我和几个师兄弟说想做上马舞得枪下马挥得笔的武夫,练了这么些年,还是连自个儿名字都写不利索。”
周敢当从腰间摘下一块同一式样的铁牌扔过去,魏长磐看过后也便笃定了,便抱拳行礼道:“师侄魏长磐,见过周师叔。”
被夹在二人中间的方世先前听出了是师傅声音,故而一直不敢开口,脊背僵直地挺在那儿,见魏长磐口出此言,便压低了声音悄然问道:“张三兄怎地又改换了名字?”
才有些睹物思人心绪涌上的周敢当一巴掌拍向他后脑勺,气道:“哪个出门在外行走江湖的动不动就将自己姓名告知旁人,也罢,还不快跟你魏师兄见礼。”
方世慌忙起身道:“魏师兄。”
魏长磐又是起身还礼,坐回凳上,肚子便止不住发出声响,他面露难色和周敢当说道:“师叔....师侄一天多没吃饭了....”
周敢当一拍脑门:“倒是忘了这茬,长磐你走了远路,必然是饿了,伙房怎地还不把饭食端上来,老马头,老马头!快把饭菜端来,别忘了再拿壶好酒!”
他大声向伙房吆喝道,不多时便出来了个满脸堆笑的胖厨子,多半便是周敢当所言老马头,木盘上三盘大锅菜和一盘子新添的虾米皮炒蛋。
“周师。”胖厨子见是周敢当,忙放下木盘行礼道:“您今儿个怎么想起到弟子饭厅来用饭来了?早些告知了,周师菜本儿上的食材就早备下了,您瞧....”
这胖厨子心里头忐忑,因为这周师平素里对弟子严苛不说,他们这些个做饭的也难做,他前三任武馆里头的伙房厨子头儿都是克扣了采买的银钱,那些粗劣饭食敷衍武馆弟子,恰巧被周师逮到,二话不说就先揍上一顿再扭送到华亭县衙去,唯有他胆儿小,次次都只弄那一星半点儿的零碎,又不多,手艺也还说得过去,这才在武馆里呆到今天。
“金贵海产什么就免了,咱武夫不好这口。”周敢当听后不假思索说道,“酒肉敞开了送上来,菜蔬什么的整治好了,就这两盘子猫食,够谁吃的。”
厨子老马头屁颠屁颠回到伙房内重新整治菜肴,说罢周敢当望向正想着该不该告退的方世,叹口气:“原本挺好一习武坯子,可惜被蠢人糟蹋了,不过也不是不能弥补,明儿个海塘上就不用去,师傅欠你家老爷子一个恩情,这次坏规矩放你入门,就算两清,一块把饭吃了。”
“多谢师傅。”方世听后离凳行了大礼,做师傅的泰然受之,而后转向魏长磐正色问道:
“不知魏师侄今日可曾见过武道二层楼风光?”
“侥幸迈进三层楼门槛,根基尚不稳健。”
周敢当此时正端起桌上茶水口中送,听闻此言后停了手上动作,又问:“几层楼?”
“刚迈进三层楼门槛。”魏长磐听后又恭谨重复一遍。
“听姓钱的提起过你是十二习武,数月登楼....”周敢当低头掰着指头喃喃道,“两年后在老爷子护法下登二层楼也不足为奇,只是又一年即登三层楼,还没人指引....”
他抬头望向魏长磐,眼神难以置信,难不成这魏师侄是个世所罕见的天才?
“咳咳咳。”周敢当咳嗽三声,沉声道,“如何破境登楼的,师叔一时半会儿也猜不出一二来,魏师侄可否告知?”
于是乎魏长磐便将在大树十字坡黑店中的那场厮杀和盘托出,周敢当一听那黑店男主人是名为李青的病痨鬼男人,打量魏长磐眼色又透出些耐人寻味来:“你可知李青是何等人物?当年江州黑道里能排前五的好手,虽说境界被人废了,可四层楼以下,还真没听说过能在他手里得活的,也亏得你洪福齐天,借外力冲破了最后一处窍穴,还有那阿五,你可知道现如今成了那公子襄护卫的汉子过去是何等角色,是近十年来割鹿台唯一收了银子没能杀成的人物,他来救的你,师侄你面子也忒大了些。”
“不过吃一堑长一智。”周敢当又道,“像你这般好运的能有几人?没这等运气又无师门长辈在侧的,多少都成了这黑店里包子馅,日后可得长点心。”
“师侄明白。”
酒菜端上来,不见华亭县当地海产,周敢当起开一旁的酒坛塞子,便给魏长磐面前酒碗满上了去:“这碗酒就当是给魏师侄接风洗尘了,尽管在华亭住下,官府的告示,贴不到武馆门前来。”
看见那只仅比他脸小去一圈海碗中满得快要溢出的酒水,魏长磐窘迫起来,以往那差不多能有半斤烈酒分量的海碗用不了一碗就能把他给撂倒,而今虽说武夫体魄比起往日那个羸弱小子不知强横了多少,酒量却仍是没长进,些许村酿便得上脸。
“来来来,武夫就得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周敢当举起面前那碗同是快要溢出的酒水一饮而尽,方世也是如此,动作不过稍慢些。
见魏长磐仍是踟蹰着不动面前酒水,周敢当挠挠头,狐疑道:“莫非是这华亭县酒水不对嘴?也难怪,在栖山那会儿许酿也没少喝,刚到华亭时一喝本地的掺水土烧一口就吐了出来,不过这倒是窖藏了两三年的,味道也不至那般不堪....”
魏长磐再不敢接着犹豫下去,只得捧起那酒碗直着嗓子咕咚咕咚往腹内灌去,一碗酒下肚,只觉着肚里好似有一团火在烧,不多时两颊便胀得通红。
周敢当见魏长磐同是端起面前酒碗一饮而尽,便对这个很给面子的师侄更是心生好感,便有自己亲自动手拿酒坛子来给魏长磐满上,嘴里还不住说道:“魏师侄没想到还是个海量,来来来,再来碗。”
心想不过喝完这碗就应付完了了魏长磐心如死灰,强笑着又端起面前那在视线中已经有些模糊不清的海碗来,又想。
完蛋。
果不其然又一碗酒下肚他果真成了瘫在条椅上有如一根煮过头的面条,周敢当一手举着空空如也的酒坛子一手抓着魏长磐肩膀使劲摇晃,见他仍是没有半点动弹的意思,不满之余,也总得找个酒伴接着喝,方世作为唯一人选当仁不让,被他师傅拉着又灌下去斤把酒水。
于是乎酒量高出魏长磐一大截的方世也钻桌底讨饶,听凭周敢当拿多练半个时辰的刀威逼还是半旬日子不用上海塘的利诱都不管用,最后抱着一条桌腿打起了鼾。
“武道境界稀烂也就罢了,喝酒本事还一个比一个差。”无了酒伴的周敢当自个儿端起一坛子酒,约莫有五六斤重的坛子酒里三四斤是酒水,仰头便灌下去,坛子在地上摔得粉碎,发出响彻整个武馆的动静。
门房里守夜的人和几个恪尽职守的人明知这声响所发缘由,却还是直奔饭厅而去,果然是扯掉了上身灰粗布衣裳的师傅正说着酒话胡话,还有两个被灌趴下的倒在旁边,这几人看到这几旬日子司空见惯的场面,相视一笑后便又都打着哈欠回了各自屋内。
光着膀子的周敢当不畏春寒,一脚踩在条凳上,一手端着酒碗,嘴里不住的骂着,多是问候松峰山山主高旭祖宗十八代女子的言语,于半睡半醒间的魏长磐听得困乏了,随口说了句:“本以为到了这儿来,师叔便要拉着师侄往松峰山寻仇....”
“寻仇?”周敢当听后瞪大的血红眼睛,“寻,当然要寻,老子恨不得今天喝完酒就去取了高贼子头颅做酒碗痛饮。”
“可这武馆里多少号人怎么办。”他激愤嗓音中透出一股子疲惫与无可奈何,“这百来号人,拉去松峰山,一条命换掉两条三条后死了,死的都是些不该死的人,该死的人没死,又有什么用处。”
“那谁是该死的人?”用身上最后一点意识挤出这句话来,魏长磐用吃奶的气力拧着自己大臂不让自己昏睡过去。”
“杀高旭!”周敢当一拳锤在桌上,四条桌腿登时折了,而抱着桌腿昏睡的方世鼾声犹在,“他是这全部的祸首!这是他的野心!这是杀了师傅师弟的凶手!这是该杀的人!该杀!该杀!该杀!”
三声该杀,声声入耳。
杀高旭,杀高旭....
这是魏长磐彻底失去意识前脑中盘旋的唯一字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