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厅内传来的喧嚣休止了,接着便是乱哄哄一阵人退出去的动静,看来那些来者不善的恶客也没有今日在武馆内大动干戈的意思。
魏长磐蹑手蹑脚,摸到正厅后门那儿去,却听得前头传来懒洋洋一声唤:“别偷偷摸摸的小贼做派,自家武馆,哪儿用得着这样。”
于是他便从正厅后门进了去,见周敢当翘着二郎腿嗑着葵花籽,旁边还有一大盘子花生枣子,魏长磐瞧着正厅里一地的狼藉,心想是不是把前头吵嚷听错了,还是自个儿正在哪家茶楼内?
只见周敢当嗑完了手中已为数不多的几颗葵花籽,拍拍手又抓起一把花生来,丢给魏长磐,自个儿又拿几粒枣儿来放到嘴里咀嚼。
敢情人兴师动众来武馆,是来嗑葵花籽儿剥花生来了唠嗑来了?
瞧着魏长磐那一脸不可思议的神情,周敢当吐出口中枣核,笑道:“是不是觉得很奇怪,海沙帮游鱼门两派掌门人兴师动众来这儿,就为了霍霍武馆里这些碎嘴吃食,再吵吵两句?”
魏长磐心说看这满地的葵花籽壳花生壳枣核教我不信都难啊。
“海沙帮和游鱼门门内子弟多是贩夫走卒之流,文绉绉的谈法没人听得懂,也没人乐意听。”周敢当拍拍手上尘土,“都是帮斗大字儿都不认几个的粗人,跟他摆弄书上内容还以为你是羞他,不如就当是在茶馆里头唠嗑扯淡,也都轻松。”
周敢当露出不屑一顾的表情:“什么渔鄞郡资历最老的两个江湖门派,门下弟子加起来没有一万也有大几千?屁都不是!那一万个人里头武夫十一之数都不足,交一两银子就能入门,说好听点是鱼龙混杂,说难听些便都是些上不得台面的小泥鳅,稍微一试便得露馅儿。”
“师傅。”侍立在周敢当身后的魁梧大师兄声音软糯,有些担忧,道,“可毕竟那两家新近承了烟雨楼部分产业,眼下正是得势的时候,自然是锋芒毕露,咱们何不避避....”
拿小拇指抠抠鼻孔,将那秽物揉搓成团再弹出去,周敢当才笑答他:“齐苩啊齐苩,跟了师傅这么些年,师傅常念叨的事理还拎不清楚,一条给了他骨头才敢到咱们武馆这儿吠的狗,撑破天了不过也有吠两声的能耐,看家护院还行,若是驱策了来咬人,那可做不到。”
“会咬人的狗,从来不吠。”周敢当面色阴沉下来,“不过只会吠的,反倒更让人烦心些。”
这位华亭县武馆馆主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火气,才缓缓说道:“这两条狗带来的是他们主子的意思,说先前对高山主的不敬,松峰山宽仁,既往不咎,还送来一份薄礼来....”
他打开身旁放的一只小木匣,抓起其中放的一摞纸来递给魏长磐,后者不过略看一眼就变色了。
“这是....房契和地契。”魏长磐脸色凝重,“这是栖山县张家宅院的....房契地契。”
“没错。”周敢当脸色阴沉得要滴出水来。
按大尧律法,栖山县张家和烟雨楼既然已被划为匪类范畴,那两家产业自然是查抄了,宅院地产也不例外,通通没入地方官府。可槜李郡官府不过收到寥寥数千两银子,其余的,都进了江州各门各派掌门人口袋中,反观栖山县张家,地处偏僻,家财也不如何充裕,因而才能被悉数收入栖山县县衙内。
栖山县衙门手里拿着张家宅院,早先还有些喜意,这般大宅院,少说也能卖出去千多两纹银,到时候衙门里人再都过手截留下些,岂不是大伙儿都能分一杯羹?
然而他们低估了这宅院转手难度,栖山县不是什么繁华所在,县里富户又多为年成所累,手头现银都有限,出得起银子的,却都嫌弃这宅院是才死过人的凶宅,故而转手的牌子挂在门前好些日子,都无人问津,只得将价钱一压再压,压到一千两银子,才来了位买主,二话不说就摸出张江州大钱庄同行的千两银票来,那那有正儿八经
“那两条走狗说是松峰山那狗日的山主,怕我思念老爷子,故而把那宅院买下来,供老子凭吊。”周敢当手上用力,那青瓷茶盏上先有丝丝裂痕浮现,而后便化为瓷粉簌簌下落,“欺人太甚。”
魏长磐默默将那两份房契地契放回木匣内,然后开口问:“那师叔的意思是....”
“回栖山!既然他高旭把这房契地契都送来了,哪儿有不要的道理。”周敢当阴恻恻地笑,“既然那松峰山还是这般财大气粗,送一千两银子到武馆来,那就笑纳了。”
“师叔,那这武馆开在华亭县,许多弟子不是本地人就是渔鄞郡人....”
听了魏长磐言语,周敢当一挥手:“乐意跟着走的就走,不乐意走的就留下,反正我是要回栖山的,毕竟也这么多年没回去了,自打出来自立门户,不是在教徒弟就是忙着武馆大小事,连回栖山一趟给他老人家拜年的功夫都没有。”
他自嘲一笑:“人都死了,才能腾的出手来回栖山....真是可笑。”
魏长磐犹豫了一次呼吸的功夫,便跟周敢当说道:“师傅,你有么有想过....该不该把所有武馆弟子都牵扯进咱们张家和松峰山的恩怨里来?”
“师弟这是什么话。”开口的还是齐苩,“咱们武馆和张家本就是同气连枝,哪里还分什么彼此,张家和松峰山恩怨,还不就是武馆的....”
周敢当一抬手,对对师傅平素最是敬重的齐苩登时便将还未说完的半句话咽了回去。
“你以为我不知道,武馆里弟子多是不是家境优渥便是官宦子弟,少有身世平平的?”周敢当脸上皱纹泛着苦涩,“这本是师叔早先用来自保的手段,让那些觊觎武馆的贼子有所顾忌,不曾想在今天竟成了累赘。”
夫妻本是同林鸟,大难临头各自飞。夫妻都是如此,更何况是关系更远一层的师徒?
周敢当对于收入武馆内的弟子身份大多知道得详尽,连带着家世一道,都暗地记录在册。家世不俗的弟子,武馆收,而且收的很多,只是那磨炼白日的规矩不能通融,武馆内自然也便少有滥竽充数之辈,贫家子弟有,也不少,齐苩便是其中之一,父母双亡,是齐苩来华亭县最早收的徒弟,而今已近而立之年仍未娶亲,只是伺候他这同是一把年纪还未娶亲的老光棍而已。
出了师门后还在江湖游历了两年光阴,期间颇做出了些事迹,之所以在华亭县开武馆安家落户,其中多半是因为搭救过一位不幸落入山贼窟中正要惨遭毒手的徽州郡守千金,后者自此便铁了心非他周敢当不嫁,怎奈何那郡守千金长得实在有些....与世间大多男子美丑观感背道而驰,再加上那会儿他还是个只晓得习武的榆木脑袋,带那郡守千金回她老爹所在的那衙门时千般暗示,都被他视而不见。
之所以人至壮年还未娶亲,除去有痴迷武道一途的缘故外,更有忧心家人被江湖仇杀波及的的顾虑,生儿育女,不是生下来就完事儿了,还得教他养他育他爱他,然而栖山县老爷子下场是前车之鉴,教他怎能安心?
毕竟谁也不想儿孙满堂其乐融融,金盆洗手封刀退隐江湖后,被仇家杀上门来,亦或是像老爷子那样,临老了被官府扣上了匪类的帽子,这辈子想要洗脱这罪名都难了。
“师傅,莫要作此想啊。”齐苩忙说道,“武馆上下弟子,若有不唯师傅命是从的,齐苩第一个不答应,若是有敢私通松峰山的,齐苩第一个去砍了他脑袋!”
“齐苩,知道你愿为师傅鞍前马后。”周敢当苦笑道,“可武馆内如你这般想的弟子,能有几人?即便有不少,有你武道境界的又能有几个?说句难听的,一只手都找不出来。”
“是弟子的不是,平日里未能好好引导师弟们,以至现在无人能为师父解忧,齐苩罪该万死。”
本是悲愤异常的语句由齐苩那软糯嗓音说出,另有一番味道,让周敢当哭笑不得:“明明是我这个当师傅的早先便没做好,现在被大包大揽全都到你头上,倒显得师傅没半点错处。”
周敢当回转过来,揉了揉眼角两处窍穴,对魏长磐疲惫说道:“既然海沙帮和游鱼门在渔鄞郡这么大点地儿地盘都已经瓜分的差不多,那咱们挪出屁股去栖山县,想来那两条狗倒也都乐见其成。”
“所以师叔还是要....”魏长磐神色凝重,“要不还是先等师侄去见过武汉城里另外两位师叔,再做打算?”
“免了,那两位都是拖家带口的,比不得咱们这些孤家寡人。”周敢当说罢又对魏长磐歉意一笑,“没事儿,你还有家。”
可我什么都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