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俎代庖不经师长便擅自将武馆内弟子逐出师门,在哪家都是天大的逾矩之举,若非一门之主,纵然齐苩是武馆内诸弟子的师兄,身份也不够格。
武馆内诸弟子见那些个被逐出师门的货色落荒而逃,心中大快之余,却又想起此事后果,全然没把师傅周敢当放在眼里,武馆就百来号弟子,这下十去其一,又该如何隐瞒。
韦师兄面色铁青,用鼻子出气冷哼一声,转身拂袖而去。
齐苩将那柄刀还给先前借刀那人,弯腰俯下身来去捡地上那些被扔下的半截刀,再亲手塞回各自刀鞘中。
他抱起哐哐当当的刀,跟围身边的弟子轻声说让让,而后便出了武馆门。
齐苩所为不多时便传进了周敢当的耳朵,适时正与魏长磐在后院练拳的这位武馆馆主听说自己门下就这么少了十几人,也并未有多大反应,只是挥挥手让前来通禀的弟子退下而已。
“今日便到这儿吧。”周敢当一拳逼退魏长磐数步,“拳法一路,师叔学得尚不及你师父,现在所能指点你的更是有限。”
“师叔见笑了,我这手三脚猫拳法还不都是迫于无奈的保命手段。”魏长磐话锋一转,又道,“师侄倒是觉得,大师兄如此作为,虽说未曾与师叔言商,但归根结底还是在为武馆着想,又剔去这些个未来的武馆隐患....”
“你是怕师叔责罚他齐苩?”周敢当打断魏长磐,而后又笑道,“怕不让他接着在武馆里呆了?”
“大敌当前,师叔要想自断臂膀,师侄也无奈何啊。”魏长磐耸耸肩,神情无奈。
周敢当活动活动脖颈,拿块帕子给汗流浃背的光膀子上身擦干净,穿上布褂,再在外头套件白粗布衣裳,跟还在思索之前试手时出拳路数的魏长磐说出趟武馆,教武馆门房晚上给他留个门。
“要不师叔我与你同去吧。”魏长磐套上衫子三步并两步跟上来说。
“师叔去找女人,你也跟着。”周敢当似笑非笑。
魏长磐不是当初的懵懂年纪,又在胭脂巷这等烟花靡靡之地呆了数月,于男女之事也知晓了些,便不再强求,只是与周敢当玩笑一句:“师叔,莫要回来连挥刀的气力都没了!”
后者气笑道:“去你的,师叔去的是城外酒铺子,不是城里窑子。”
周敢当整整衣冠,将头顶巾子一甩,便出了后院。
咄咄怪事,酒铺子里哪儿来的女人,不都是些老眼昏花的沽酒老头儿么?魏长磐心里犯嘀咕,想来片刻后摇摇头,又练起拳来。
缓步从后院踱到前院,沿路上碰着的武馆弟子见他都是毕恭毕敬道声师傅好,周敢当也乐意回个笑脸或是答应一声,让战战兢兢的弟子们不由有些不安。这不大师兄才闯下这么大的祸,师傅这会儿反倒比往日还要平易近人些,这葫芦里卖的又是什么药?
出了武馆大门,周敢当走上一条向南街巷,正是日中时分,是这倒春寒日子里难得的暖和时辰,街巷内乐意出来走动的人也多些,见了在华亭县威望不下知县老爷的周馆主,许多都不吝那点拱手行礼的功夫,周敢当也便一一还礼。
守华亭县城南面城门的军士中有眼尖的见着周敢当身影,忙拄着手中枪矛站直了,万一给人周馆主瞧上眼了,随手教授一两手厉害招式,那不就不用再搁这儿每日守城门。
周敢当匆匆出城,也未曾与几个胸脯挺得高高的守城军士见礼,后者心里头微有些失落,不过转瞬便恢复如初,没事儿,说不定明天周馆主就能留心到咱们。
按理来说,周敢当身为武馆之主,出行不说有辆四驾大车,至少也不用靠两条腿走路,实在是有失身份。不过他自个儿倒是曾和武馆内弟子提起过,武夫平日里腿脚功夫靠的就是个日积月累,走道便是其中之一,若是出行都靠坐车,那便都荒废了。故而武馆内不论是家世如何优渥的弟子,现如今出行也都靠双脚。
说白了就是他周敢当就是个穷苦人家出身的泥腿把子武夫,舍不得那买车吗雇车夫的银钱,如若要去走访其他门派需要马车来充门面,去车马行里租一辆就成了,那几百两白花花的银子丢进去,不过是辆华而不实的马车,哪里有白花花的堆在那儿让人看着欢喜。
他出城,向南沿着大道走了七八里路程,便见着前头一个油布搭的棚,心中便渐渐安定下来。
忽悠的周敢当有些心慌,从衣裳里摸出条帕子来擦脸上本就没有的汗珠,又将自己身上的衣裳上上下下仔仔细细瞧一遍,生怕哪儿有个看不着的破洞,脚上布鞋鞋头有些磨损,又后悔没穿双新些的布鞋。
他用手抚抚下巴额上的须,不由的笑自己,他娘的一个在江湖里摸爬滚打这么些年的老家伙了,怎么现在连见个女子都畏畏缩缩。
油布搭的棚不大,里头不过摆得下两张桌八张条凳,还有几条摆在布棚外头,是个供往来客人用茶饭歇脚的棚子,多是靠近大道的村镇里人开的,价钱比那些客栈酒肆自是要便宜上一大截,是手头不宽裕的的客人最喜欢的半道歇脚处。
这时辰正是吃饭的点儿,棚内却仅有个妇人在操持,而无一客人,周敢当进了布棚,跟那正在伺弄土灶火候的妇人说道:“一小坛子村酿,一碟凉拌猪耳朵,炒两个蛋,放些辣子,饭不着急上。”
听得身后转来男人嗓音的妇人回头一笑道:“烦请周大哥稍等些时候,奴家今日火生得有些晚了。”
“不碍事,不碍事。”周敢当讪笑道,心里却暗自骂自己不争气,连再多搭两句话都办不到。
面容清丽的妇人手脚是极麻利的,两碟小菜一小坛子酒不到一炷香的功夫便都准备停当端上来,俱都是色香味俱全,酒是村里人家自酿的,不是大道旁随便哪家客店里拿兑点水的土烧冒充陈酿勾当,滋味反倒要好些。
周敢当在面前豁口了粗瓷碗中倒了碗酒,仰头便干了,嘴里咂摸咂摸这村酿滋味,似也不比自个人藏着的那几坛子陈年女儿红差到哪儿去。
许是有眼前人佐酒的缘故?
妇人转身去接着伺弄土灶火候,约莫是近些日子余烬没清干净,今日烧起灶来始终是烟尘滚滚,呛得她咳嗽着睁不开眼。
有只胳膊伸过来,从她手中接过那根树杈子在灶膛内捅了几下,烟尘便不再如先前那般大了。
“灰土堵住了,以后照这拿树杈子捅两下就好。”
周敢当坐回自己那条凳,拍拍手上灰土,又端起酒坛子来往酒碗里倒了满碗,不过是小口小口浅酌。
“多谢周大哥。”妇人伺弄完了灶火,又端上碟炒花生和海带上来,分量不如何大,不然她便是再做亏本买卖了,“这小菜不要银钱,算是请的。”
周敢当咧嘴笑笑,算是谢他,又小口小口酌酒,偶的瞥一眼她婀娜身段,不过视线一晃便离了去。
大抵是今日运道不好的缘故,妇人忙前忙前伺弄好了饭食,也没见几个往来客人,更不消说有人进布棚用些饭食。
妇人有些焦心,毕竟每日备下的菜蔬饭食便有二三十人的,只是眼下才有周敢当一人而已,酒水倒是无碍,可剩下的饭食即便是春寒料峭,也总不好过夜再拿出来给客人,若是回了村子贱价给那些不愿生活做饭的懒女子,那她这一日白忙碌不说,还得再贴进去不少银钱。
可偏生她又是个薄面皮的,不愿学旁人到大道上大着嗓门拦人拉客,村里有人为此当面笑她,不过是个克死了丈夫的寡妇而已,这点面皮怎地都豁不出去,被她扇了记响亮耳光。
她一个女人家,没有男人种地的气力,除去改嫁给那些老少光棍,在村里人看来如何活得下去?但她偏不,宁肯一人起早贪黑到村子边不远处的穿州过郡的大道上卖茶饭,也不去遂这些人的愿。
早先在夫家的时候,她做饭手艺便是一等一的无可挑剔,在大道上卖茶饭不久便卖出了声名,是不少熟客经过这华亭县近旁的大道都愿多赶几步再用茶饭的地儿。
也无客人来,她便也闲下来,跟那算是熟客的周大哥搭话道:“今日不教人武艺?”
“有个徒弟,干了些我想干但又束手束脚一直没干的事。”周敢当放下酒碗说道,”他自己却以为自己犯了天大的过错,跑出县城来,我也知道他多半便是在这附近,所以来寻他,顺道来喝碗酒。”
“那这徒弟还真是好心为你解忧。”妇人捂嘴笑道。
“再拿个碗来,喝一碗?”他向她举碗,“就一人喝酒,也没甚意思。”
“原来一直都没意思,还以为你喜欢一个人喝闷酒。”她又笑,看得他怔了片刻,才答道:
“一个人喝酒总是没什么意思的。”
“想多一个陪你喝酒的人?”
“是。”
“奴家酒量平平,就怕不能令君满意。”
“酒不醉人人自醉。”
“当真不嫌弃?是嫁过一次的人。”
“是指不定哪天便横死的人,嫌不嫌弃?”
“不嫌弃。”
“不娶你,怕哪天跟着一起死了。”
“那也是无妨的。”
“就一碗吧,不比再去拿碗了。”
“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