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圆城的街巷内,唯有每夜守夜打更的更夫和举着桐油火把巡城的军士才会在铺了雪的路面上踩出串深深浅浅的脚印,少顷,又被新雪所覆。在这种一口热气都吐不出半尺远的寒夜,若没有实在非做不可的事,没人乐意从焐好的暖被和热炕头上起身出门挨冻。
这还未到晋州最酷寒的时日,那时晋州家家户户的菜窖中中都整齐码着不易腐坏的菜蔬,男人们都备好了越冬的炭火劈柴,与自家的婆姨搂抱在同一个被窝内,整日不是昏天暗地的睡觉,就是做那生娃的下流事,故而有的晋州人便自个儿调侃自个儿,说难怪家中人口一年比一年多。
三九三九,隔门叫狗,说的就是三九寒天有的家里孩子在炕上憋不住屎尿,婆姨又懒得收拾,便把看家狗叫进来了事,撇开人手脚不勤快不算,晋州最冷的天儿,要凿冰取水来浣衣,属实是有些难为人。
“天寒雪落,小心火烛!”嗓子沙沙的更夫不轻不响,每敲一下锣便喊这么一句,虽说落了雪,可家家户户现在入夜了都还烧着炕生着火,失火烧屋的事隔三差五就有,前些年还有一家失火烧了半个并圆城的,一家烧起来夜里风大,不到半个时辰便烧到几十家,此后打更的更夫便多了一项留心各家是否起火的职责。
巡剩下半条街时,更夫将肩上的蓑衣往上拉了把,大力咳嗽两下,正待再喊上一嗓子,却瞅见身边有三人行色匆匆擦肩而过,其中一人脖子上还挂着个木盒,衣衫都是纯色的黑,缄默着疾走从他身边走过。
这样的天里这样装扮的人这样走路,约莫不会是多吉利的事。
雪夜吹灯窗更明,三五行人不外如是,手中也未提灯笼,在一片白的街面上蹚出歪扭的线条,兀然。
“再往前走几步,门板修补的过的那个就是。”站在最左手边的人停下脚步,从蓑衣中伸出一只手来指向前方的小院,“当真要一人进去?”
“自然。”
左右的人都驻足停留下来,三人中身前挂着乌木盒的人徐徐呼吸,被纳入体内的冰凉让他冷静下来,少顷,他向前迈出一步,两步,朝那小院
“我们都在外面,要真干不了就说一声!”他身左的人似是还有些不放心,便向他的背影略微提高了嗓门说道。
走向小院的人身形略微停滞了片刻,也不回头,少顷便又接着向前走去。
“这家伙。”
被斗笠遮住了大半面庞的顾盛有些无奈,摘下斗笠和身边同留下的那人一齐站在临街的屋檐下,小心将头顶上的冰凌子先都掰下来,不然被热气熏得落下来,难免要砸得人头破血流。
“七叔,要是一会儿出了什么岔子,你得不得行?”顾盛拉拉身边那老人的衣袖,“邹永安他老娘年纪可不轻了,要是有个三长两短再搭进去一条人命,不论是镖头还是我爹那儿都没办法交代。”
“吃饭的家伙都在这儿了,你七叔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用得着你这小兔崽子咸吃萝卜淡操心?”老人嗤之以鼻,挥手弹弹蓑衣上一层雪珠,“这样的场面,早些年的时候,还不是一年都能见着几十次,近几年才略好些,干镖局这行当,谁敢拍胸脯担保不会死人?”
胸前吊着乌木盒的人已站在那破落小院的院门前,透过那摇摇欲坠的院门上的窟窿便能见着院里的情形,没有什么杂物,一口沿石都豁几处大口的水井,院里的屋内亮着摇曳一点如豆大的灯火,劈得根根都是差不多粗细的劈柴在院墙边上码成小小的山,院墙有几处的土砖也坍塌下去,落下的砖也被堆放在小院的一角,这不是轻松的活,等着有男人回来再重新砌到墙上去。
这个小院里的男人再回不来了。
摇摇欲坠的院门上本该有的两只铜门环只剩下一只,被不知几代人摩挲得发亮,孤零零地在那儿等着人扣响,杉木的门板角落被人歪歪斜斜刻着字,只是被陈年的积垢遮掩住,使人轻易看不分明。
原本抬起铜门环的手轻轻放下去,蹲下身子来看门板一角的刻痕,是永安,柔枝四字,字迹稚嫩。
邹永安....邹柔枝....大约就是那兄妹的名字了罢。
铜门环终于被扣响,在杉木的门板上发出闷闷的声响,却轻得可怜,远不是在屋内人所能听到的,但紧接着便是第二声,第三声,一盏茶的光景还未至,屋内便出来年轻女子清悦的嗓音,之后便是匆匆忙忙起身的声响,还有老妪的急切声音。
屋檐下的二人望着那院门洞开,院门前的人在院门前陈说了来意。
“七叔,药箱子备好。”顾盛压低了嗓音,隐没在屋檐下的阴影中,视线却不离那颇有些破落的院门,“魏兄弟不是会来事的人....”
“那你为什么还答应他去?”那七叔再一次打开药箱看验,“这种事历来都是镖局里镖头和老人做的事,你们年轻人,于生死之间的事,眼光还是浅薄了些。”
望着院门前的人和院内的人都良久未曾发声,也良久未曾挪动身形,直至不知多少时候,他手脚都冻得有些酸麻,院门外站着的人才进了那小院,而后院门闭合,再看不见院内的半分情形。
“魏兄弟说他的命是和永安哥换的,这事还得由他去做。”顾盛低下头思索,“况且,我是信服魏兄弟的。”
“从宿州到晋州走这趟镖,通共才不到小半年,素未平生的人,你这个大小就谁也不服的小兔崽子,怎么就信服人家了?”年迈的大夫从身上摸出一根细长的中空的铜杆,铜杆一头像是个小锅,另一头则做成了圆润的含嘴,像是笙的吹嘴。
精巧的皮囊中倒出细碎的黄褐色的干枯草叶在铜杆一头的小锅中,细密地压实了,再用引火的火折子点燃,这黄褐色的细碎草叶便慢慢燃烧,一点红色的星火,他从另一边圆润的含嘴边吸上一口,那点星火便亮上几分,白色的,淡淡的,缥缈的,烟雾便徐徐上升。
口中也吐出一口缭绕的白烟,老人流露出沉醉的神色,依靠在街墙上,一手半举着那根铜杆,发出低低的默念:
青丝唯望离家去,纵马负刀天下行。
是非成败半甲子,白头几人返乡来。
顾盛知道这个自己应叫一声七叔的伍和镖局老大夫本是个读书人,屡试不第方才弃文从医,救了千百的人的性命,每医救一人,如若是束修脉礼都拿不出的穷苦人,那便让那家人在并圆城外栽植三五杏树,行医至今二三十余载,杏已成林。
“七叔,这是?”那丝丝缕缕的白烟同样为顾盛所闻,只觉得原本紧绷的心弦缓缓放松下来,而后嗓子便麻痒得像是有人拿根鸡毛在那儿挠,咳嗽不止的同时苦笑着问。
“南方的菸草,是通利九窍的药。”被唤作七叔的老人倚靠在院墙上吞云吐雾,白烟缭绕在近旁,教人看不清他的面容,“是能让人放松镇定下来的东西,不过别多吸,毕竟医人救命的药草,过了量,许多也是能要人命的毒。”
老人眯缝起眼,最后深吸一口这铜杆的吸嘴,而后将铜杆在墙面上轻轻嗑,余烬便与灰一起被嗑出来。
重新填满了前端的铜锅点燃,老人从药箱中摸出一块雪白的纱布擦擦吸嘴,将铜杆递给身边的顾盛。
这个年轻人好奇地接过铜杆,不当心手拿得前面了些,被烫了下,赶忙小心双手伸出四根指头捏住离铜锅最远的地方,将嘴凑在铜杆的另一端,深深的吸了一口,辛辣的烟雾刺激着他的咽喉,像是有人在炭火中烧了极辣的海椒面。
“再吸两口试试。”老人微笑着看顾盛皱缩到一起的五官,给出了这个提议。
试探着在浅浅吸了一口,辛辣的感觉不再那么强烈,取而代之的是一股从头皮一直传到脚底板的酥麻温暖,像是冻了很久的人,骤然置身于一眼温泉中,又翩翩然好似在云端一般。
他贪婪地吮住吸嘴,正要再深吸的时候,身旁的老人从他嘴边劈手夺下铜杆。
“初次试这东西,浅吸一口最好,假使才起头便有了瘾,那便是害人的东西。”他收起这那根铜杆,将系装菸草的皮囊扎绳系上绳结,“听。”
并没有顾盛此前的担心顾虑的那般,小院内并未传来女人哭天抢地的嚎啕,只有年轻女孩被压得极低的轻声啜泣,还有老妪温和嗓音,却不闻多少魏长磐的声音。
在小院不远处,默然无声的二人,做好了随时冲进小院去用药石医救一位年老体衰又才丧子老妪的准备。
烟靡靡,雪霏霏,晋州并圆城上飘着雪并没有任何变小亦或是转大的势头,一如小院的人声,只是镇定之余,还透着难以掩盖下去的啜泣和哀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