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圆城以北二百里,关外,黄羊原。
从在黄羊关的城门楼上向北远眺,这处草原起伏柔软如黄羊的脊背,因而得了此名,草原人中胆大的牧民贪恋这片水草的丰美,将帐篷扎到了离关门还不及五里的地方,是纵马小跑一段就能到的距离。
边关的将士得了严令,不许出关去滋扰这些草原上的穷苦人,在关上值守的军士以前常能见到到牧民的女儿在马背上挥动着羊鞭,雪白的羊羔围绕在她四周,军士中有胆大的,不惧怕黄羊关校尉的鞭笞,也要向北打个唿哨。
每每那牧民的女儿羞怯地掉转马头将羊群赶向北边时,黄羊关的城门楼上总会爆出一阵大笑。
披着重铠的将军登上城门楼,身旁的护卫替他从各种守城的军械杂物中清开了一条道路。
然而自去年春黄羊关被攻破以后,这是尧人第一次登上黄羊关的城墙,城垛上遍布的是箭迹刀痕,还有烟熏与火烧的灰黑,饶是上城前亲兵已经洗刷过一次,在城砖的缝隙处依旧能看到干涸发黑的血渍,足以展现春天那场攻城破关之战是何等的惨烈。
“将军,北边黄羊原再往前五十里就能发现零散的游骑,这些蛮子春天方才经过一场大战,前不久才弃了这黄羊关北撤,却不曾退远。”身旁的瘦高面黄的参谋是司职便是这些地理堪舆行军后备的事,在戴着面甲的将军旁铺开一张舆地图,“我南大营距黄羊关不过五十里,半数的斥候都已经撒了出去,蛮子有风吹高草的动静都逃不过他们的眼睛。”
“全都撒出去,黄羊原不是一望几十里的一马平川,就算是几百的斥候进去也根本不济事。”
瘦高的参谋见将军极不雅地趴在那张舆地图上细看,便也趴伏下去,”将军,皇上今年春在并圆城这一仗,虽说是两败俱伤的结果,可说到底还是蛮族的元气更难恢复,朝廷现在各州挥挥手,随便就能凑出二十万人,可草原上所有部族的精锐骑兵在并圆城北一役中折损过半,怎么看盘面上的胜负都在五五之间,为何皇上....”
他没有再说下去,因为将军正透过面甲望着他的脸。
大尧北方是世代逐水草而居的蛮族,中原人嘲笑他们,以蛮族称呼这些以皮毛裹身庇体,牧牛羊维生,茹毛饮血的人。
草原上没有任何一座城,部族根据人口和势力的大小划分草场,所有的蛮族人都在自己的牛羊边扎起帐篷生活。江州的最贫瘠土地都能播种两季的稻米,而在北方即便是最南边的黄羊原,开荒锄地一年也不过能熟一季的谷子。
遇上的不好的年成,草原上的贵族还能吃羔喝奶,穷苦的牧民和奴隶连野鼠和马吃的燕麦都要拿来果腹,一个冬天就能冻死一个牧民赖以为生的所有牛羊,更不消说还没一匹马金贵的奴隶,这些走投无路的人就只能结队南下,在饿死和死在尧人手下,许多蛮族人都选择后者去搏那一线的生机。
这些少则二三十人多不过几百人的流寇,传言南方的城镇中遍处是满地的黄金和轻薄的丝绸,还有皮肉比丝绸还要光滑的女人,一家普通商铺里的金银就能比得上大贵族的全部家财,这些无不刺激着这些眼睛饿得发绿人的神经,便都带上牧马的大棒,磨快了锈迹斑斑的铁刀骑马向南去。
既然草原上的人不管他们的死活,他们便自己去求一条活路。
然而这些满怀着憧憬的草原人中的多半被大尧边关的骑军绞杀于关外,这些连弓箭都没有几张的流寇甚至不具备蛮族所长的弓马,几天才能第一次骑马的奴隶们甚至不能在马背上松开缰绳挥刀,手中的武器又无法破开大尧骑兵身上精良的甲胄,尧人甚至给马披甲!这令许多还穿着葛布衣服的牧民艳羡之余,纷纷不甘地死在南下的路上,他们的头颅被割下带回边军大营去换赏银。
剩下的人侥幸躲过了被大尧边关骑军戏称为冬狩的绞杀来到尧境内,有城墙保护的城攻不进去,这些流寇只得洗劫孱弱不能自卫的村镇,饶是如此,许多人的所得也已经远远超出预先的估计,若是能再躲过州军和边关军队的追剿,带着所得的财富顺利回到草原,那幸存下来的人带回的丝帛金玉是足以让所有贵族见到都眼红的。
当这些奴隶和牧民凭借从南方带回的财富站到与草原上贵族并肩的位置时,原本在大帐中享受着烤羊羔和马奶酒的贵族们看到了这些人身上穿戴的丝绸和金银,眼红之余,也动了南下劫掠的念头。
边关骑军所对敌的不再是那些饭都吃不饱的牧民和奴隶,穿着生牛皮铠的蛮族骑兵将一只只野蒿削制成的狼牙箭射向大尧骑兵没有甲胄保护的咽喉,而后挥舞马刀盯着箭雨呼啸着朝阵型开始散乱的大尧骑军冲杀,惯于绞杀牧民和奴隶的骑卒们从未见过真正的蛮族骑军,比他们坐骑高出一头的草原骏马毫不费力的冲进阵中,马背上蛮族骑兵的刀划过一人又一人的咽喉。
“户部的预算,如果战事糜烂到今年夏,那粮草和后备军的开销将会耗费国库未来一整年的税收。”平日里总是多一句话不如少一句话的将军出人意料地回答了参谋的疑问,“而且今年江州竟然有春荒的苗头,朝中所有的大臣都在担心皇上竭泽而渔的北伐,即便和蛮族分出了高下胜负,蛮族胜了,朝廷所得也有限,若真要是败了。”
将军斩钉截铁地说出一个数字:“十年,十年内,北方的诸州都将任由蛮族骑兵往来,大尧冒不起这样的奇险。”
参谋也是悚然,江州春荒的消息他并非不知,只是这个历来富庶到能以一州财力压过大尧近半国赋税的江州,在人们的固有印象中似乎永不可能会有饥荒的时候,在那条龙浦河的两岸,怎样的乱世都不会改变红袖歌女的吴侬软语,咿呀咿呀地在那座武杭城的上空悠悠飘荡。
让那些草原上部落贵族下定决心结盟南下的不仅是大尧皇帝意欲北征之举,大尧烈帝五年,草原上百年难遇的春寒冻死了几乎整个部族整个部族的牛羊,没有暖和帐篷的牧民和奴隶也冻死冻伤了相当数量,手底下有几百户人口的贵族再收不到来自牧民的供养,曾经高高在上的贵族也陷入了吃不饱饭的困境中,不得不效仿那些牧民和奴隶,将目光投向南方。
首当其冲被攻破的就是黄羊关,这座城墙不高的关隘在两万名奴隶和牧民的攻城下坚守了五日,管内守备的七百六十九名士卒,包括一名校尉和两名都尉,力战而死,为赶到晋州的大军争取了喘息立足的时间。
“这一战,大尧死伤四万有余,连拱卫京城的御林军和金吾卫都有不等的减员,蛮族的骑兵离皇上最近的时候还不及一箭的距离。”将军从舆地图上直起身来望向北方,“皇上北征的雄心壮志尚未消减,京城朝中的大臣们就都骇破胆...,”
“将军,将军。”近旁的参谋压低了嗓子后左顾右盼,见护卫的人都在数十步外的远处,这才松一口气,“将军,属下可听说朝廷派给在外将军身边的死士不光司职护卫,若是有不轨的言论,是要记下来回去报给皇上的。”
面甲下将军似乎笑了:“你不是护卫我的死士,又哪里会有人向大臣们告我的刁状?你来当参谋前,朝廷怕是连你家祖宗八代干什么都查清楚了,不过你那个在伍和镖局当镖头的爹让你读书,你怎么又跑到军伍来当参谋了?“
瘦长黄瘦的参谋扒拉扒拉身上那件穿着松松垮垮的轻甲,又撸起袖子露出一条麻杆似的胳膊,“这细胳膊细腿要真去投军,上了阵还不是给蛮子随便砍杀,属下读过许多兵书,只是想着有朝一日能助咱们大尧在沙场上多一分胜算。”
“今年冬,蛮族的骑兵必然还会出现在黄羊关的城墙下。”将军望向远处雪原上的几个黑点,淡然道,“皇上的大军已经退回京城休整,晋州野战的骑军仅剩不成气候的两千人,还不是一千名马上牧民的敌手。”
参谋忧心忡忡盘算着晋州剩下的军力,”晋州东西南北四营,北大营已被北蛮子踏平,剩下三大营各营兵不足万,箭支粮草药物都不充裕,黄羊关城墙矮亦不坚,只能倚靠几处大城城高固守,只是乡野间村镇百姓都要流离失所。”
黄羊关内各处军营有号角响起,是每日雷打不动的操演,参谋向城墙下望去,几次呼吸的光阴,披铠的兵卒手中拿着枪矛和刀剑成阵。
他是个只会纸上谈兵的读书人,亲身领军杀敌是办不成的,只能在将军的马后参谋,却也希冀着有一日能上阵杀敌。
丈夫许国,实为幸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