牵着马嚼头沿土路向前行了几里,便远远见着顾盛带着几人急急奔来,其中便有那管着伍和镖局车马的汉子,背着木箱跑得尤其卖力。气喘吁吁的几人赶到大车边上,看车轱辘已然无碍,那汉子望向魏长磐的目光便显而易见地幽怨起来。
魏长磐以前干过些泥瓦匠的零碎小活儿,青山镇上自家老屋那屋顶也多是他亲手来修缮。只是祠堂是一个宗族内最重要的所在,婚丧嫁娶祭祀祖宗,无不是大事,自然不能由他对付着来,还得去城里在寻好手艺的匠人。
把砖拉回镖局卸下,顾不上喝口茶水魏长磐便又拉着顾盛去并圆城的街巷内找能做这活儿的泥瓦匠,还没攒够过冬银钱的匠人们听说要用工匠,便都纷纷前来自荐可听说是要修缮伍和镖局祠堂的地面,便退缩了大半,没有金刚钻,就甭去揽那瓷器活儿,干这行当的都懂这道理。
于是乎在剩下的寥寥几人中二人合计着拉了两人回去,祠堂那小几千块砖的地也用不着再多的人手,都是有些年纪的老匠人,在揽活儿的泥瓦匠当中一眼便能瞧见是领头的人物,也不主动招揽生意,就坐在人群中央最好的位置。
第二天大早,魏长磐和顾盛领这两名老匠人回了伍和镖局,正巧撞见独臂独腿的张姓老人老人难得出来晒晒太阳透口气,在条凳上的老人眯着眼瞧见魏长磐领回来的两名匠人,吃吃笑道,“还知道请这两位来,祠堂不是别的地方,稍有些差池便得把砖都敲了重来,想省那两个请匠人的银子,到头来白白赔上许多。”
两个匠人都是知天命的年纪又是工匠行当中有头有脸的人物,若是当真在做活儿时吃了主家的亏,那那户人家以后在并圆城内开出多高的价钱都甭想找到一个肯干活儿的匠人,干一行有一行的规矩,可不论是哪一行,也都有那一行的脸面。
虽说此二人索要银子多出寻常泥瓦匠三倍有余,干活儿却着实利索,不到两日光景便将祠堂内地面都铺设停当,纵是一块块砖敲过去也听不出一声空洞声响,便结了工钱,送二人出了伍和镖局。
“四十六两七钱银子?”祠堂地面才休整完,不宜多走动,张姓老人便让魏长磐把太师椅和铜炉都搬到照壁外的甬道尽头,整日悠哉悠哉,不像是先前口中那个活不了多少时候的老人,听了魏长磐说了这个数目后重复时竟是变了声音。
“是四十六两七钱银子。“其实这个数目还没算上那两名匠人的两顿酒肉,不过既然他也吃了些饭食,自然也不能算在镖局头上。
“找镖局账房支取去。”
“账房说了,祠堂一向是前辈您管着的,每年镖局拨下来的银子都直接交到您手上。”不知为何,他有种自己银子要打水漂的诡异直觉....
老人的独臂伸出来两根指头,“最多二十两,你请的那两人就占十几两银子,砖也买的贵了,最多只能二十两,算是给你买个教训。”
....
前辈!不是说了修祠堂的银子您出嘛!
咳咳。
前辈!忙前忙后几天,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可不能再让咱自己往里贴银子吧!
那就多给你点....二十一两,不能再多了。
前辈!
好了,那就二十二两。
....
半个时辰后,口干舌燥的魏长磐去寻了一壶茶水来咕咚咕咚灌下去,一抹嘴又和老人说道,“四十六两七钱银子!多一文不要,少一文不干!前辈您如此德高望重,不会连这点儿银子都舍不得吧?”
被他纠缠了半个时辰之久,独臂独腿的老人精神头也已大不如前,却依旧死硬着不愿把银子都给了魏长磐,“四十两,最多四十两。”
一文钱都不是从天上掉下来的,自然不能轻易扔出去,魏长磐是受过穷吃过苦的人,饶是现在身上还揣着几百两的银票,也不愿就这么放了六两多银子不要。
....
又是半个时辰,老人终于不厌其烦,仰天长叹一声,从身上摸出两张二十两的银票,又从钱袋子里摸出几块碎银子掂分量,“七钱银子不止,记得再找补十个铜板。”
十枚铜板递到老人掌中,老人定睛一看,都是些字都快磨没了的前朝铸钱,“看成色就不像是十足的纹银。”魏长磐理直气壮,“这十个铜板可是实实在在的铜板。”
“瞧你那小气的劲儿,哪像是年轻人,还不如个整日斤斤计较的卖菜老太太。”独臂独腿的老人骂骂咧咧将铜板收入囊中,“还不去祠堂里擦牌位添灯油?”
新修缮的地面到底还是和之前的有些许出入,又是新砌的,他每每走过都是踮起脚尖小心又小心,生怕弄坏了哪块砖给那张姓的吝啬老头儿再敲走些银子,可谓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
在祠堂内当个洒扫的小厮,每日练武的时候自然便得少些,
将近三面墙的牌位每日擦一遍不是多轻松的活儿,还得轻拿轻放,许多木头外表看着还光鲜,实则内部已被蚁虫蛀蚀得不成样子,用手一捏上去都能发出细碎的声响,也只能拿块细布的巾子沾水小心擦。
魏长磐看过一个个牌位上的名字有小半都是姓张,形制也与其他牌位略有不同,整齐排在祖师爷张伍和的牌位之后,自成一派。
“是不是很奇怪为什么镖局祠堂的牌位中有这么多姓张的人?”老人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因为伍和镖局初立的时候,本就是叔伯兄弟一道押镖,张家人口也有相当数量,一代代人都在并圆城繁衍生息,为镖局而死的人也有相当数量,所以这镖局的祠堂,其实也能算是张家的祠堂。”
“张八顺是这一代张家镖师中唯一的血脉,不然就凭他这次犯的事,哪里是这么容易了的。既然你是江州的人,你可知道栖山县有个授武艺的张家,当家的掌门人叫张五?”
全然没料到老人会直接了当问出这个问题,魏长磐的第一反应便是拔刀,割鹿台竟有这样年迈的杀手?亦或是整个伍和镖局是割鹿台的人,让他来自投罗网?他来不及细想,缺了一条胳膊一条腿,老人仍能给他一种难以看透的感觉,像是一口深得望不到井底的井。
“江州口音却流落到宿州,一手沙场刀术和拳脚,还有那柄刀。”老人幽幽叹息,那柄刀的锋芒一如当年,用刀的却已不是当初的人,“要是镖局里都是追杀你的人,你断然活不到现在,哪里还有对我拔刀的机会。”
北方的张家,又是张姓,魏长磐也不是蠢笨的人,其中的联系一看便知,只是仍难以置信会有如此巧的事,跟了趟镖局的队伍,便能找见和师门有关系的人,又是师爷的本家?
“你师爷的牌位在那儿。”魏长磐顺着那条独臂望向墙的一面,牌位上张五的自己在火烛的照耀下格外分明,“虽然年少出走边军,又到了江南去开宗立派,可到底算是闯出了名堂,虽说身死,牌位也能在祖宗祠堂内又一席之地。”
“能不能让我看看你的刀。”老人以近乎请求的口气对他说,方才还为一文钱斤斤计较的无赖面皮此时已然改换了,透着凝重与悲伤。
魏长磐双手将自己的刀奉送到老人手中,看着老人坐下,将刀放在膝头轻抚刀身时的沉重神色,原本心中的那点疑问也放下了,“前辈,敢问您和我师父是?”
老人没有回答,把脸贴近了刀身,嘴里喃喃道,“为什么不逃回来呢,逃回来,镖局的门永远为你开着....”
“你师爷虽说不愿回来,每年却也会和镖局写一封书信,我是他叔叔,他是我当年看好的人,本该留下来担起振兴张家的事,他却出走去了边军。”老人徐徐和魏长磐讲述了张五的前半生,曾在边军闯荡出了偌大的名堂,带出来的那支骑军至今仍是大尧边关骑军中屈指可数能与草原蛮子骑军相战还能胜的队伍,曾在张五手下的兵卒更有当上将军的人。
“他来的最后一封信是在两年前,兴许那时候他就预感到松峰山最后会赢,而烟雨楼的下场会极惨烈,所以便尽早安排了妻女到晋州老家,现在还在他弟弟张八顺家里养着,你是他最后的嫡传,虽然没能继承他最得意的槊,可刀术同样是不俗的武术,莫要辱没了师门名声。”
最后老人和魏长磐说了为何伍和镖局不能为张五报仇的因由,“镖局里现在已经没有几个姓张的人,眼看着一年不如一年,连继任总镖头的人都找寻不见,剩下的人多也是觅一份寻常的差事,要他们去为了个素未平生的家伙拼命,是不可能的。”
“我是一只脚迈进棺材的人,报仇的事,还得有你们年轻人去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