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光,箭雨,砍杀,嘶吼,刀剑相击,血在城墙上汇聚成河流,蚁附上城的人源源不断。
城关内的喊杀声逐渐休止了,大尧城关的守关士卒们面对数十倍于己的攻城者流尽了最后一滴血,方才收复不足三月的黄羊关又成为了草原人攻破的第一座城关,但不会是最后一座。
边关告急的消息传到晋州州城并圆城,又以八百里加急的快马送进大尧京城,纵使有这样的预感,也没有人敢于确信,在开春时才经历过损失惨重一战的草原部族竟会再次挑起战端,再次纠结人马南进。
过了北方的关隘,晋州地势便是一马平川,当草原蛮族探路的游骑出现在并圆城外时,兵部官员和晋州的百姓都已然意识到,这次蛮子南下所图,或许不再仅仅只是金银和粮食。
草原的土地养不活草原上的人,向北是永冻的荒原,是最耐寒的长毛牛都不能生存的地方,只有苔藓和冰雪。
晋州州军经过半年的休整,建制已然补充到满员,甚至还有受训的后备待用,但这些多半在军营中还不满半年的新兵,远不堪与上马能战的草原人为敌,更何况是以步对骑的野战。
坚壁清野,乡野百姓就近退入城中,晋州州军东南西北四大营也纷纷拔营南退,并圆城作为晋州州城,驻军人数也足足翻了一番,街巷上随处可见手持兵刃的巡城士卒,城内民房也被征用了好些,伍和镖局大院作为并圆城内唯一能够固守的所在,按理自然也是要被驻军征用,只是经过斡旋后,伍和镖局镖师同样作为守卫并圆城的精锐队伍,才无军伍中人进驻大院。
“硝烟的味道越来越重了,还有血气。”祠堂的窗被老人打开,北风灌进屋内,险些吹灭了长明灯的灯火,张姓老人以独臂扶着窗棂,闭上眼感受着被北风带来的气息,“战场里并圆城不远了,大尧太祖皇帝以后第一年,北蛮子南下到晋州最南的地方,就是在并圆城下。”
魏长磐停下了练刀的动作,很有些忧心忡忡,“那些草原人....是什么样的人?”
老人被这个幼稚的问题逗笑了,”什么样的人?还不是爹生的娘养的,两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
“那为什么镖局的人都这么怕他们?昨天去伙房的时候还听到许多人议论,都快把这些人说成吃人不吐骨头的妖魔。”
“因为他们怕,镖局答应了官府,要派人过去帮着守城,现在还没定下人选,自然是人人自危。”说罢老人便扭过头来,独臂拍拍魏长磐的肩头,“等你上过战阵以后也就知道,杀个蛮子,不过是过马一刀的事。”
蛮子,魏长磐这些日子听的最多的就是这个称谓,大尧的百姓在瞧不起北方草原上部族的同时,却也畏惧他们的彪悍,无边无垠的草原生养出这些人的同时赋予他们难以言喻的勇敢。
“是不是感觉你的刀术到了瓶颈,不论怎么练都没有办法精进?”
“是。”魏长磐不由承认道,“这一旬日子以来,不仅刀术,第三处窍穴也没有丝毫松动的意思。”
“你的刀是古物,也是一柄代代相传的杀人刀,常人配久了会因刀上的阴寒气侵体而病弱。”老人淡然望向祠堂外屋舍飞檐上的兽,“想要练好杀人的刀,就要做好杀人的觉悟,但不要沉沦,这是一柄双刃的剑。”
“晋州的官儿们别的本事不高,自个儿几斤几两倒还算清楚,早早放弃了在晋州的野战,所有的兵马都退入城中坚守,在乡野中找寻不见粮食和财物,一无所获的蛮子势必会攻城。”寒夜万里无云,天朗气清冻人心肠,“蛮子这次的南下,做了十足的准备,我军的斥候探回来,蛮子的营盘内甚至有攻城用的器械。”
“上一次被首破的黄羊关如果说还是输在毫无防备,被伪装成行商的几十骑骗开关门,那这次蛮子已然是将破黄羊关一役作为了攻城的预演。”面色渐渐阴沉下来的老人关上了窗,“黄羊关不是险峻的雄关,关内也不过数百驻军,要想彻底阻滞蛮子的大军也不过是螳臂当车,可固守了不到一日就告破....”
攻城战向来是中原诸国的所长,草原上无大城,也没有可供制造攻城器械的巨木和工匠,更缺少谙熟此道的将军和兵卒,故而历来南下的劫掠也不过是趁守军不备,袭击行商的队伍或村镇。
魏长磐对于兵家的技艺一窍不通,却也从老人的语气中觉察出许些不对来,像是有极大的风险在迫近。
“镖局派出去答应下来的人手已经定好,多是些历练不足的年轻人,你是他们的头领,两个镖局的老人会在侧协助你的施为。”老人冲着魏长磐笑道,“给你一个小小的差事,看你做的如何。”
想要找出些理由来反驳老人的言语,从未领过人,自身又还有些关系没撇清,这些人的性命他还扛不动....
“你日后图谋所为,比起你现在做的事来,不过是一次小小的试手。”
老人的这句话打消了魏长磐心中的顾虑,是啊,要对江州江湖的魁首做些什么,可不是现在上阵和蛮子动刀兵能相提并论的。
“多久以后的事?”
“就在明日一早,官府会差人来带镖局的人走,今日便不要练刀了。”老人回到太师椅上阖眼,“留好体力,军营里的很多事和外头是不一样的。”
想要练好杀人的刀,就要有杀人的觉悟,这句话让他这夜辗转反侧难以入眠,杀人不是杀鸡。
或许他从一开始就错了,就该在那座镇子上,不要存什么习武之后闯荡江湖的幻想,老老实实种地,本本分分做人,长了些年岁后娶妻生子,庸庸碌碌过完一生,最后老死在家中,棺木埋在青山上。
可现在说什么都晚了,魏长磐平躺下来,强着自己不去想这些,以求在天明前还能睡上一两个时辰。
他走上了这条路,大概只有一直握着刀,还能有些许的挽回。
....
“伍和镖局也忒小气,怎么就给出你们这些愣头青来。”膀大腰圆的中年校尉背着手看过面前站成一排的伍和镖局镖师们,一个个都面嫩的紧,当即便有些头疼,“跟你们总镖头说了,要的是老姜块,怎么给来的都是嫩姜。”
并圆城附近村镇的百姓大多已经退入城中,近些日子蛮子先行的游骑一日比一日多,早先还能仗着人多强行吃下,后来汇聚成百人的小队,甚至敢袭扰两三千人行军,运粮的队伍更是不堪其扰,几十辆粮车没有二三个百人队相互,根本不敢行走。
固守城池势必要屯粮,蛮子领军的人也晓得这个道理,数股游骑出来滋扰粮道,掠取粮食已近二十万石,杀伤运粮民夫和护送兵卒更是为数众多,来无影去无踪,往往等附近的骑军队伍接到消息匆匆赶来时,只能看见粮车燃起的熊熊大火和死伤一地的人手。
眼下北方关隘还没全部告破,但驻军多已南撤,在邻近州郡的兵马还没赶到驰援前,想要追剿这些游骑势必只能靠晋州本州人马,可纵是能跟蛮子对撞的那支骑军,几次三番也没能将那些游骑斩草除根。
晋州尚武,江湖门派好手也是众多,各门各派都出些人手,凑出一支数百人的队伍来围剿游骑,自也不是难事,伍和镖局出人不少,可四十多人中瞧着堪用的....
“魏兄,咱们不是说帮着守城么,怎么要出城去追剿蛮子的游骑?”顾盛身上披了老顾顾生阳不知从哪儿弄过来的犀牛皮铠凑过来,比起军伍制式的板甲和牛皮铠来坚实得多,有比铁甲轻便,是军伍中一等一的好东西。
“不说帮着守城,怎么能差得动你们这帮小子。”魏长磐身侧的老镖师一把把顾盛退回原处,“现在开始,这魏兄弟就是咱们的头儿,打仗不是儿戏!听好军伍中长官的话,等杀干净了蛮子的游骑,来年春你们个个都能跟着押镖!”
这些年轻人一听了这话,都摩拳擦掌跃跃欲试,他们多是镖师子弟,被总镖头宋彦超强压在镖局里已很有些时候,都自认武道境界不低,从小就听着蛮子和咱们大尧不共戴天的故事长大,又是血勇当头的年纪,劈个桩子砍个树杈的耍弄已然满足不了他们,在沙场上建立功勋和杀敌的诱惑面前,茹毛饮血的蛮子似乎也就不那么可怕。
“杀蛮子!”不知是谁率先吼了一嗓子,剩下的几十人也跟着一起喊,一时间倒颇有些声势,“杀蛮子!杀蛮子!”
那膀大腰圆的中年校尉听了,对这些人的印象稍有改观,本事不知深浅,精气神初见倒还过得去,只是到战场上,见到一步一杀人的场面,会不会都吓得尿了裤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