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圆城以北三十里,是开春时双方的战场所在,被弃置的壕沟和陷马坑与缺损的木城楼组成一道羸弱的防线,勉强护住了里面的四千多人。
百姓们中的青壮用还未没毁去的辎重兵器武装起来,水源和粮食都极匮乏,箭支多到能供人烧柴取暖,强弓硬弩也有相当数量,这也是他们能以千人之众面对草原人一个满员的万人队支撑到现在的部分原因。
身材欣长面若重枣的季廷献站在众人才垒起的木塔楼上眺望,在距离不足二里远的地方,蛮子竟有开始安营扎寨的势头,粗制的帐篷一顶接着一顶搭起来,竟还有人卸下身上的皮甲在篝火上炙烤羊肉,肉香味远远得飘来,营寨内的人们都暗暗地吞咽口水。
“将军大人!小心蛮子的弓箭!”木塔楼下的士卒大声喊着,“昨天搭高的时候就有十多个弟兄着了箭,都在喉咙,将军还是小心为上!”
蛮子的射术在大尧的将军们看来简直骇人听闻,野蒿削成的箭不能洞穿甲士的甲具,然而射术出众的马弓手甚至能在百步开外一箭封喉。
尧人不知,在草原上蛮人的孩子自五岁起便要挎着小弓箭去射野鼠,射不到数目就不能回家吃饭,大些能骑马了就在马上射旱獭和野兔,出众的人甚至能射奸滑的狐狸和矫健的黄羊,百里挑一的神箭手甚至能射下来天上的苍鹰。
饶是身上披着三层的重铠,身为这四千多人头领,放马关校尉季廷献也不敢拿自己的喉咙去试蛮人的弓箭,看清楚了那些个帐篷和人马的分布便从木塔楼上爬下来,两个亲兵扶住了他。
“说过多少次,老子是校尉!校尉!”他对自己身边的两个亲兵吼道,作势要打,瞧见身旁那亲兵脸上被飞矢割破了相,说起话都龇牙咧嘴,便没下得去手,虚晃一记就罢。
带着残部从放马关退下,本就是无奈之举,临近处关隘都相继陷落,在最后一次放平安火却得不到回应时,季廷献带着放马关内残余的一千二百余名士卒试图趁着夜色南撤,半道上两次碰上蛮人的游骑,勉强打退了,伤员却多了百人之数,轻伤还能行走的人便带上,重伤的人无处医救,便只能留在远处,给他一把刀和三日的粮食。
“咱们的粮食最多还能支撑三日,水还好说,这些日子百姓们掘出一口井,节省着还能对付。”掌管军需的小吏和前来视察的季廷献诉苦,“连日来偷粮的人足有十几拨,就差没摆到台面上明抢了,都是些饿急眼的老百姓,抓起粮食来不管生熟就往嘴里塞。”
若是偷粮的是军士大可军法处置,该砍头砍头该挨鞭子挨鞭子,绝不姑息,可都是些百姓,其中还有老幼妇孺,小吏也无计可施,只得缴下粮食重新归仓。
“把所有的粮食都拿出来,让人晚上好好做些像样的饭食。”季廷献看到快见底的粮仓,叹口气说道。
“校尉大人....终于要突围了么。”
沉默半晌后的季廷献还是没开口回答这个管仓的小吏,靠着一千多名多半是青壮百姓的士卒还拖着几千口子百姓,就算侥幸撕开一道口子,不等跑上几里路,蛮子的骑兵随随便便拿出一千人追上来一通砍杀,几千人里能活下来几个?把所有的粮食拿出来,不过是想让这些人在临死前,都能吃上顿饱饭而已。
“援军就快到了,到时都铆足气力,里应外合杀蛮子个片甲不留,在大摇大摆回并圆城去。”
这话饶是季廷献本人也觉着虚假得不像话,这样的宽慰也就能哄哄没见过世面的小孩儿,援军?并圆城就在三十里开外,站在城头说不准都能看到这营寨,要来人相救早便来了!
然而这个尽职尽责管着仓的小吏却像是大松了口气,,“校尉大人既然都这样说了,那属下就把所有的粮食都搬出来,燕麦早就吃没了,马草剩的也有限,剩下的那几十匹军马也都瘦得皮包骨头载不动人,不如一并宰杀了,也给百姓分些....”
“熬成汤,大概每人还能分上一碗。”季廷献苦笑着回应小吏的提议,却也没有反对,“先分伤患,接下来是军士和老幼,没毛没病又不肯上阵的男丁,不分也罢。”
小吏没有异议,快走几步招呼着手下的民夫搬运粮食出来。
“怎么都是这些东西。”季廷献看着麻袋中倾倒出来的粮食,面色极差,这哪里是给人吃的粮食,他抓了一把,喂猪的麸皮里还掺着木屑大概还有少许的棒子面,这是就是晋州的军粮?!
管军需的小吏指挥着民夫搬运粮食,见到季廷献的脸色,解释道,“仓储的粮食,早几个月就变成了这样的东西,好在边关屯粮足,先吃着旧粮陈粮,倒还都是正儿八经的粮食,校尉大人,早在放马关的时候就是如此了。”
季廷献刚想发作,却被小吏的话噎了回去,在放马关时早几个月就是如此,他竟然毫无察觉,,他这个放马关校尉大人当得未免也太过不称职些。
“都烙成饼子吧,拿马肉汤下这粗饼子,倒也算是顿好饭。”
新烙的饼子和马肉汤送到季廷献的案前,那小吏不知使了什么手段,竟是变出一摞喷香的白面饼子,马肉汤中也尽是好肉。
他的案几上还有一壶酒,季廷献把壶口送到鼻下闻闻,不是陈酿的好酒,但在决战前能喝上这样一壶酒,也不枉到人间走一遭。
掰碎饼子沾肉汤送下肚,大锅炖的马肉竟也香甜,一口饮尽了壶中的酒,季廷献整顿了身上的甲,抽出腰间的短佩刀,接着刀身的反光刮起了杂乱的髯须。
当了几年的兵,好不容易熬到了一关长官的位子,还没等坐几年太平,蛮子就打来了,可惜他在放马关置办下来的那些产业。
他出了自己的军帐,帐门前守着的亲兵放下手中狼吞虎咽的碗,挎着刀跟在后头。
营寨内中的是百姓待的地方,这些多是在边关屯田的军属,也有极少是附近村镇的人,贪恋家园迟迟未能动身,等见到草原人的游骑时却已经晚了,却也没被赶尽杀绝,而是渐渐被驱赶到一处。
男女老幼都拿着碗,在几口大锅前排起长龙,提刀的军士守在锅旁,若是有不缺胳膊不少腿的年轻男人想要偷偷摸摸拿碗混进队伍中的,这些军士便上前去挨个揪出来,有不服想要理论的,刀一拔,便灰溜溜退到一旁,望着锅眼馋。
眼见领了饭食的百姓都端着碗筷,也不说话,就顾着往嘴里塞饼子,也不多咀嚼,嚼两口再喝马肉汤也就能送下肚。
每个人都拼了命往嘴里塞东西,毕竟是有了这顿还不知下顿在哪儿的日子,有东西吃就是天大的好事,哪里还顾得着是什么滋味。
“将军!将军!”季廷献虽说不曾看到来人,但用脚指头想就知道是自己那个亲兵,还没能又与他再说自己不是将军时,却被那满面喜色的亲兵打断了,“将军!援兵到了!”
“哪里来的援兵....”言语暴露了季廷献真实的想法,片刻后却又回过神来,“还不快带本校尉去看!”
木塔楼上,他登到最高处,还带了一面铜皮的盾挡箭,见南方蛮人骑军的白色帐篷群已是火光冲天,衣衫各异的人在与匆促上马的骑兵厮杀,时常能使出许多令人匪夷所思的手段,兵器也不尽相同,一人便可独对三五蛮人乃至更多,更有骁勇者,以一人之力杀出一条血路。蜂拥而上的蛮人依旧不可阻挡。
“这么多的....江湖武夫?”季廷献被这一幕震惊了,数百的江湖人出现在战场上一齐杀敌,在与蛮人的战斗中头一次出现一边倒的战局,一骑当三步的老话完全不能在不能以常理计的武夫身上应验,眼见无望守住营盘,数百的骑兵便避开了这些江湖武夫的锋芒,徐徐向西北退却。
紧接着他便望见在晋州已然极鲜见的成建制骑军清扫了一条通路出来,季廷献吼叫着让那些百姓扔下粗蠢行李,轻装南行。
方才还在苦等着一碗饭食的百姓一听解了围,都争先空后向南蜂拥。
“在下放马关校尉,季廷献。“眼见着百姓奔出大半,季廷献上前去与那领骑军来的瘦高军官行了礼,“多谢阁下领军前来相救。”
“晋州将军帐下参谋,张子文。”马上的军官还礼道,“季校尉,还请督促这些百姓行走快些,蛮子的骑军大部若是摸清楚了我们这些人的深浅,大队人马一到,所有人都走不脱。”
“还有你不该谢在下,在下得的令是救人,但得保全这支骑军的主力,真正出死力的,还是那些江湖人。”
季廷献顺着他马鞭所指方向望去,浑身浴血的江湖人们也在向南退去,伤者互相搀扶,同门活着的人背着已经死了的。
有个年轻人是最后走的,他在尸体堆中翻找,似是认出了同门的人,而后背着那具被马蹄践踏的不像话的尸首,默默南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