剪子剪开顾盛身上犀牛皮铠的绑带后剥掉衣裳,平日里总被这个小伙子笑着唤声七叔的年老大夫望着遍体鳞伤的顾盛,嘴唇上的白须都在微微颤抖,这个总是生龙活虎的年轻人现今皮囊被马蹄糟践得不成样子,浑身上下摸不到一块完好的皮肉。
这是本该致命的伤势,精良的犀牛皮铠的替他挡下了相当伤害,老镖师的那枚丸药又把他从生死一线上拉回来。几个镖师轮番接力跑了三十里路程将他送回并圆城,镖局的人得到消息,赶忙带着这老大夫奔到北城门那儿候着。
伍和镖局的人跟一处茶棚的主人借用了这棚子,将几张桌拼凑起来把顾盛轻手轻脚抬上去。
饶是以他行医这些年的经验,对顾盛这一身的伤势仍有些无从下手之感,几处不多的皮肉外伤都被涂抹了金疮药,骨茬断处的血也被冻成冰碴,可脏腑内的伤势和不知多少处的断骨,比起当初魏长磐伤时有过之而无不及。
顾盛一层楼武夫的体魄现在就像是一件布满裂痕的瓷器岌岌可危,轻轻一碰便有可能碎成一地,可若是不施展手段医救,任凭脏腑和筋肉的伤势糜烂,那便是神仙也救不回他的性命。
“老顾呢?老顾人在哪里?”年老的大夫看验过顾盛身上的伤势,比他先前最坏的估算还要差些,“老顾来了没?”
他的老朋友是这孩子的父亲,这个从小他看着长大的孩子处境现在....危若累卵了。
现在是需要老顾顾生阳下决断的时候,若是现在以非常手段施救,顾盛此生的武道前途多半无望,要是以药石保守续命,说不准什么时候那口气吊不住人就过去了。
被咽喉中泛起的腥稠呛到,原本昏迷不醒的顾盛竟痛苦地咳嗽起来,血沫飞到近旁人的身上。
“老先生,放手去救,先把性命挽救回来,剩下的我自会同老顾镖师去说。”一直在顾盛近旁的魏长磐拿沾水的帕子细细擦掉了他嘴角的血沫,而后对还在犹豫不决的大夫说道。
顾盛是他在晋州屈指可数的朋友,魏长磐有什么忙要帮亦或是对镖局事物有不解之处,顾盛都乐得跟他细细说道,虽说总是被老顾顾生阳当成和魏长磐比对的人,连魏长磐都有些担心他会不会因此心生芥蒂,但倘若他下次再有什么事,头一个想到的,还是顾盛。
在伍和镖局这些年,这年老的倪姓大夫不是次次都能把重伤的人救回来,抬回来没一盏茶的功夫就咽气,受的都是些看一眼就知道致命的伤势,根本来不及施救。镖师队伍中又有些脾气火爆说不清道理的,一听自个儿的兄弟救不回来,不由分说上去就是一顿老拳招呼。
饶是倪姓大夫在伍和镖局这些年也学了些护身的拳脚功夫,但如何敌得过这些如狼似虎的镖师?
每每都是在伍和镖局总镖头的百般苦劝下,他碍于面子又不得不留下,一留就是几十年。
虽说在伍和镖局就此扎下根来,倪姓大夫却也就此定下个规矩,送到他这的重伤将死者须得有至亲之人在侧,待他细细说明情形后才能施救。
医终究也只是一种术,术总有穷尽的时候。
他与老顾顾生阳不是一般的交情,这倪姓的老大夫却更担心万一小顾有个三长两短,两个小半辈子的朋友眨眼间就成了一辈子的死仇。
魏长磐的话下让老大夫的心神定下来,从药箱子从取出一只镶嵌了珠玉的白玉盒,而后用一块细白布捂住口鼻,拿一只银勺在盒中剜出一小团半黑半透明的膏子在火烛上灼烧,让周遭的人都退到五十步外的地方。
在几张拼凑起来的桌子上,顾盛面色狰狞扭曲,嘴里还咬着团巾子,说是怕他痛到不能自已把自己舌头咬断。
五十步远的地方,魏长磐望着年老的大夫将冒着丝丝缕缕香烟的银勺凑近顾盛的鼻下,不多时顾盛的面色便和缓放松下来,神情惬意得像是个睡熟的婴儿,身体上的千疮百孔似乎已不复存了。
镖局里出人将那两名战死的人先行带回大院,而后剩下的人便都回城外的大营复命,他们现在都算是军伍中人,所得的令是得手之后便赶回大营候命,战场上违令不从,任何一名大尧的将校都能砍掉他们的脑袋。
拖到最后一刻才走的魏长磐回望一眼正割开顾盛皮肉将骨头续接回去的老大夫,后者也注意到他,抬头给了个肯定的眼色。
在营寨内他们首次见到了那位新任的晋州将军,也是将在今年冬带他们抵御南下蛮子的将军,在这些彪悍的武夫看来不过是个散漫的中年人,青袍博带,背着手走进军帐,蓄着两撇淡淡的须,与属下相处时也多带着笑,没有一点大尧正四品将军的威严。
在近旁的张子文留意到几个江湖人流露出些许不易察觉的轻蔑,心里头不忿之余,对于将军平日里随心所欲的装束也有些不以为然。
毕竟是在军营中,将军也该有个将军的样子。
“此番能以如此之小的伤亡解围还杀伤了千骑的蛮人,全都倚仗诸位的武功。”宋之问竟是向大帐内的所人一作揖,一位大尧正四品实权将军行这样的大礼,不是这些江湖武夫能够轻易领受的,他们忙以更大的礼节拜还回去。
毕竟在绝大多数时候,江湖还是需得仰望庙堂。
“诸位门中的死者,本将都会如实向朝廷上报,不日定当有抚恤放送下来,营中的医官都不是庸手,如有伤患也大可送去医救。”将军再一次地向军帐中的江湖人行礼,“此番蛮人受了这样大的屈辱,恼羞成怒之余,必然会加紧进兵,本将还需去巡视并圆城四处的守备,就不多奉陪了。”
宋之问脸上风致淡雅的笑容在出了军帐后便消失不见,像是铁铸的脸没有丝毫的表情,身后的军帐里传来欢腾的响动。
“将军。”身为参谋的张子文急赶几步跟上他的步伐,“还有一事,这些江湖人中有个伍和镖局的老镖师上报,说是他们镖局有人杀了名蛮族的千夫长....”
“蛮人的千夫长....千夫长?”宋之问的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可有人目睹或有证物?”
“除伍和镖局以外亦有数人相证,说是伍和镖局一个当先的年轻镖师以掷刀正中那蛮人千夫长的背心,当场毙命。”张子文将手中兽牙穿成的项链递上去,“这是从那蛮人千夫长身上扯下来的东西,还请将军过目。”
“不必看了,是草原上萨尔哈部主君身上的东西。”将军饶有兴致地打量了那项链两眼,“看来还不止是个千夫长,还是位货真价实的主君。”
虽说蛮人小部中一部主君所能动用的全部人马或许还比不上大部中的千夫长,但主君就是主君,大部的千夫长能有数十位,可草原诸部中每部的主君只能有一位。
如果说杀了名千夫长是能官升二级赏银千两的功勋,那再加上主君的名头....足够能让一个无名小卒跃升为将军,甚至还有爵位和封地。
“先留心蛮人动向,再派人细细去察,如果万事无误,这或许是双方开战以来蛮人战死的第一位主君。”宋之问向参谋扔下这一句话,而后转身跨上亲兵牵过来的白马,“找出那个人,过些时候在我帐中见他。”
今年开春的战事草原的死人绝对不少,位高权重的贵族也有相当数量,但即便是作为小部的萨尔哈,主君为尧人所杀也将让这个部族在数十年内都钉死在草原的耻辱柱上不得翻身。
死了个无足轻重的主君,对于大尧朝廷的象征意义要比所得的实利大许多,不过这是庙堂上那些文臣需要考虑的事。
张子文对伍和镖局很有些荣辱与共的感情,既然镖局中的镖师做了这样的大事,在将军或许乃至朝廷心中都将画下浓墨重彩的一笔,他也喜悦非常,送走了将军之后转身又走进军帐中。
身为宋将军贴身的参谋,是个说得上话的人,张子文与那些军伍中的寻常校尉在这些江湖人看来截然不同,言语间也多几个笑脸,旁敲侧击请他在宋将军那儿美言几句,他虽说从心底厌烦,却也得堆出笑脸来应对这些奸猾的老江湖。
大帐内一派欢腾气象,所有的这些年轻的晋州江湖门派弟子都沉浸在刚打了胜仗的快乐中,他们都没有料到蛮人骑军竟然这样的不堪一击,才多少人的伤亡就打得他们溃不成军,要是他们早些上战场和蛮人厮杀,晋州战事何至于糜烂至此?
在军帐内东张西望,张子文正要找寻那个一刀杀了萨尔哈部主君的的伍和镖局镖师,那老镖师却走上前来,“有劳大人再来走这一趟了,只是镖局中有一人伤重,魏小兄弟已经先行回并圆城内探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