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过这片原,再往西五十里路就是大山,绕过那座山后,接下来的路在草原上连孩子都知道怎么走了。”摩赤哈在马背上遥指西南方,远处山脉连绵起伏层峦叠嶂,更兼有云雾缭绕于群峰间,半遮半掩,欲说还休。
日夜兼程走了整整三日,跑死了五匹马,晋州的武夫们每个人的神情都委顿不堪,马背上传来止不住的咳嗽声。一旬多没有片刻停歇的日子,人和马都困乏到极点,但那群山的出现让所有人都小小的振作了精神,这座山是他们来时便见过的,那个年轻蛮人没有带错路。
这些晋州的武夫们不再急欲获取得胜归来的荣耀和封赏,他们渴求的是热腾腾的饭菜,能烘烤身子的篝火和一张柔软舒适的榻。
“哪里有山?山在哪里,我怎么没有看到....”最后一骑的马背上,有个晋州的年轻游侠儿抬起头,双目无神望向摩赤哈所指的方向,“哪里有山?只有一片白的雪,我们还要走多远....”
在头一骑的魏长磐策马到他身边,摇晃着这年轻游侠儿的肩膀,“山就在那里,只要再走五十里路,接下来只要走来时的路就能回并圆城了。”
“没有山....哪里会有山....”嘟囔完这句话这个年轻游侠儿便歪斜着从马背上栽倒下去,魏长磐和近旁的两人忙翻身下马,发觉他他额头烫手,浑身都在发热,嘴里不清不楚地说着胡话,腰腹那处裹了布的刀伤只撒了微不足道的一点金疮药,虽说天气寒冷不至腐烂生蛆,但却也始终不见好,裹着的布也被血和脓水反复浸透肮脏得不成样子。
武夫的体魄也经不起这样反复的折磨,虽然只有腰腹那一处的刀伤,这年轻游侠儿却险些被划烂肚肠,是他们当中受伤最重的人。
魏长磐摸摸怀里那个小小的青花瓷瓶,里头是伍和镖局那倪姓老大夫在临行前塞给他的金疮药,若是有个什么外伤,只消往伤口上撒一指甲盖儿的粉粉,在默数五下血就给止住,隔天就能结痂,浅些的口子不出一旬日子就能长好,若是放出去叫卖,这一瓶子没几十两银子可拿不下。
瓷瓶中出发时满满当当的一瓶子金疮药只剩下薄薄一层底,不知还够不够一人的使用,魏长磐侥幸没有在先前的厮杀中负伤,这八人的队伍中有连那游侠儿在内有三人也都久未曾换药,剩下的两人也不知什么时候就会如这般倒下。
解开缠在腰腹上那块肮脏的布,透过那道未愈合的刀口还能隐隐见到蠕动的粉嫩胃肠。
这样的伤在军营中会有医官拿针线缝补了去,然而他们当中唯一粗通医术的两三人都在那无名的山谷内被烧成焦炭,他们三天前急于和臆想的追兵拉开路程,所有人的伤势不过是草草处置,这年轻游侠儿没有在马背上生生把肚肠颠出来已实属万幸。
再看其余二人的伤势也不容乐观,能硬撑着走到这里全倚仗武夫体魄和对那个能生拔活人脑袋蛮人大汉的恐惧,得亏伤势都在四肢上,不如年轻游侠儿伤处那般紧要。
这及冠之年的游侠儿本是个生得唇红齿白的俊俏年轻人,又是个乐天开朗的性子,一路上每每他在夜晚的篝火旁说俚俗笑话,是他们在这艰难险阻的途中屈指可数的快意时候。
这游侠儿对魏长磐是很有些艳羡的,毕竟他也曾是当天离那蛮人主君最近的几人,却没有掷刀出手的本事和勇气。妒忌却谈不上,只是想着下次能有这样的机会,自己可得千万把握住了。
魏长磐没来由想起这节,那个装着最后一点金疮药的青花瓷瓶就已经在他手中。
“不必再为我浪费这好药....前面没有山,我回不去了....”年轻游侠儿仰面朝天躺在雪地中,寒意让他的头脑清楚了些,自顾自喃喃道,“没有什么要劳烦魏兄弟的,只是回去后别忘了与宋将军说一声,郭淮此行杀了两个蛮人,伤了一个,算是挣回本了....”
他缓缓阖上眼皮,嘴角漾起一抹经久未见的笑,像是要就这么睡去,不再醒来。
人死如大梦,韶华白首,不过百年尔,万事皆成空。
郭淮不知为何在这时候想起小时看过一本闲书上的词句,默默吟哦,心中喟叹,若是早些想起这,许多次想要在女侠仙子面前显露才学,也不至于那般手足无措了罢。
而后魏长磐一个巴掌扇在他的脸上,将昏沉混沌的郭淮扇得脑瓜子嗡嗡直响。
“老子偏不遂了你愿!有什么狗屁的话自己回去说!”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向突然暴跳如雷的魏长磐,他们向来温和的领头人像是条被抢了骨头的小狗一样暴怒着龇牙。
“梅僳!蔚奇胜!铲掉一块地方的雪!俞高昂!柳子义!生堆火煮一锅沸水....”魏长磐给每个人都差派了事,最后转向还在马旁无动于衷的摩赤哈,半晌后才说,“你去帮着拾些能烧的柴火回来。”
“你们是不是用不到我了,就要趁机在我背后下手?”摩赤哈死死盯住这个尧人的青年武夫,果然如台岌格部老人们的所说,南边人都是狡猾的狐狸,没有一个是讲信用的,他摩赤哈不是傻子,若不是一路上都被看的紧,早就寻觅机会逃走。
“我们要杀你大可不必用这样的手段,不论是单打独斗还是并肩上了你都不是对手。”
魏长磐不带感情的语调刺痛了摩赤哈的心,他恨得控制不住要朝这些可恶的尧人武夫们冲去,可他的弓箭被折断,小佩刀也不翼而飞....
唯一令他感到诧异的是,这些尧人竟会把这个一看就救不回来的人重新放下来医救,在草原上打仗受了这样重的伤,同行的伙伴会给他留下一把刀,侥幸有活下来的就用这把刀求生,活不下去的就得死。
“要走就走吧,也不必去捡什么柴火了。”
摩赤哈接过那青年尧人武夫抛过来的东西,发现这是自己的小佩刀,下意识便要笑,却想起自己是在不共戴天的死敌面前,便重新绷紧了面孔,“博乎沁家的男人不会因为敌人小小的施舍放弃尊严。”
望着那张转瞬间便严肃异常却稚气未脱的脸蛋,魏长磐有些哭笑不得,“不管你是哪家的男人,在草原上走远路没有兵刃护身,几头野狼都能要了你的命,还有,这本就是你的刀。”
那个年轻蛮人愣了半晌,攥紧了那柄小佩刀翻身上马策马跑远了。
“魏兄弟这般施恩于他,这蛮子非但不感恩戴德反倒是不告而别,像是个没心肝的。”
“草原上哪里有人?都是些未开化的蛮夷,不过比牲口好一些而已。”
“蛮子就是蛮子....”
魏长磐身边窃窃的议论和私语灌进他的耳朵,不知为何,他头一次对这些伙伴的言论这般反感,仿佛回到在青山镇的时候,书塾中所有的稚童都在嘲笑他露出一个大脚趾头,补丁摞补丁的旧布鞋。
进书塾的稚童不说家境几何,爹娘都把他们当成了读书人,一身规整的衣裳鞋袜和文房四宝是必然要置办的,虽说各人家中财力有些高下之分,但在这个镇子上的人无论如何也不至富到何处去,大体上还算整齐划一。
他是唯一的异数,魏老爹连晚上点灯的油都已经捉襟见肘,哪里还有余钱去置办这些物事?好在沾亲带故的老秀才对魏长磐这个子侄是颇喜爱的,家中多的就是笔墨纸砚,这些花销便可省去。
然而一身规整的衣裳仍是老魏家难以承受的开销,老秀才对魏长磐这远亲子侄虽说看中,可毕竟自己境况也好不到何处去,学生递上来的束侑堪堪够用度,没有余钱再补贴他的这身衣裳,现在魏长磐身上衣裤还是三年前做的,已经缩到小腿肚子那儿去,魏长磐他娘亲寻了两块布接长些,说是还能再凑合两年,这布料是一年比一年贵,做一套衣裳一家人得省吃俭用好些时候。
唯有那双布鞋,是几年前日子还好些的时候做来给魏老爹撑门面的,新一年旧一年,缝缝补补又一年,终于到了不堪使用的地步,于是魏长磐他娘亲用双巧手修修改改,又成了魏长磐的一双新鞋。
魏长磐欢天喜地从眼圈都熬红了的娘亲手上接过这双布鞋,原本韧实的鞋底子被磨得堪比薄纸,但他显然不会在意这些。长到那么大他是生平第一次穿上布鞋,虽然是魏老爹旧鞋改制的,穿起来甚至还不比得草鞋舒服,可那毕竟是他第一双布鞋啊!
他撒丫子欢跑在田间地头的土路上,却也不忘再去书塾前背着竹箩筐割猪草等着下书塾带回家中去。
一个背着猪草竹箩筐拿着镰刀,挽着的裤脚上还沾了泥点子,最最可笑的是还穿了双大脚趾头都钻出来的破布鞋,书塾内顽劣的稚童们又怎会不哄然大笑?
没有注意到在割猪草的时候他的脚指头捅破了哪块本就不太结实的布料,魏长磐在这群稚童同窗笑了很久后才低头发现自己的脚指头钻了出来。
他脱下了那双布鞋,这些人还是笑。
蛮子....蛮子....
和当初那些笑话他的人口气何其相似。
魏长磐身边的人察觉到他面色的变化,便也不在他耳边聒噪,都去做各自的活计去。
很快他们便清出块无雪的地面,铺上块防水的毡毯后将郭淮抬上去。
这些人大致都清楚魏长磐要做些什么,死马当活马医是现如今唯一的法子,总不能眼睁睁看着郭淮就这么一点点丧失生机,亦或许是一刀了结了他的痛苦。
贴身的匕首的锋刃在沸水中煮过,钱二爷的赠予他这柄吹毛立断的匕首是最适合划开皮肉的东西,这匕首的材质极坚,魏长磐每次磨砺刀锋的时候都要耗费很大的力气。沸水中又煮过了他们身上为数不多几块还算干净的布。
“魏兄弟,难不成你要在我身上做针线活?”郭淮满脸苦涩,想挣起来却被身边的四人又按回去,“难不成是头一遭?”
“鞋袜和衣裤是缝补过的,只是在人皮肉上还真没动过,”眯起眼将棉线穿进针眼中,魏长磐长舒口气,对按着郭淮四肢的那四人招呼道,“这不是常人能忍的痛,烦请诸位等会儿按仅些,勿要让郭淮动弹。”
不等郭淮瞪大眼睛回句话,一团不知是谁的巾子便塞到他口中,只能发出支吾的声响。
郭淮原本那块缠在腰腹上的脏布早被解下丢到一旁,天寒地冻的外头露出这么大块的肌肤过不了几炷香的光阴就得受风寒,没有暖和的屋舍和炭火,晋州的游侠儿们只得脱下身上的冬衣盖到郭淮身上。
原本还有些不安分的郭淮瞅见身边几人冻得龇牙咧嘴的嘴脸,也不再挣扎,向魏长磐点点头,闭上眼,咬紧了口中的巾子。
刀划开皮肉骨骼的感觉不过是短短的瞬间,但用针线缓慢细致在人身上动作却是件极煎熬的事,从喉咙里挤出来痛吼让魏长磐穿针引线的手有些抖,练刀时在胳膊上挂重石都不至抖的这般厉害。
人的皮肉不是布料,魏长磐贴身带着的也只是普通针线,有一次扎不进肉里的,便要扎第二次,郭淮有两次动作太大的挣扎险些让针断在肉里,即便是旁边的人压住得及时,他伤口处流出的血还是染红了大半的布。
这里没人通医术,魏长磐不得不当那个站出来的人,在不久前小顾顾盛重伤后目不转睛看伍和镖局那倪姓老大夫两个多时辰。其中便有在人皮肉上穿针引线的动作,但由于那香的缘故,魏长磐远远地也望不了如何细致。
相较那倪姓老大夫行云流水的重复,魏长磐依样画葫芦仍是有些力不从心,每次捏着针线穿过郭淮腹部伤口两端的皮肉时,手指难以自抑地抖,都被他强着稳下来。
一尺多长的刀伤,不知缝了多久的时候,郭淮一开始喉咙底发出声嘶力竭的吼,到后来吼到最后一分气力也无昏厥过去,按着他四肢的人倒省了些气力,都一屁股坐在地面上喘息,他终于缝完了这伤口,虽说瞧着蹩脚的不像话,但他已尽了全力。
你们为什么要救他?分明没有药也没有会医病的人,就算将这上缝上了,说不定什么时候他也就死了。
摩赤哈策马回到他们所在的地方,扔下来几株说是有用药草后问魏长磐道。
躺倒在雪地里脱力的魏长磐正是最虚弱的时候,任何一个能提刀的人都能轻而易举地取走他的性命,他没有呵斥着让摩赤哈走远或是拿起自己的兵刃,懒懒地躺在雪中,没有回他的话。
没有书上那么多的大义道理,只是希望日后他人命危浅的时候也会有人为了救他不遗余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