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顿冒·巢及拉德是近百年以来北方草原上最有希望一统草原诸部的枭雄,但不论是草原诸部还是朝廷都不愿看到这情景,草原上的人不甘居于人下,大尧亦不喜原本松散的蛮人部族拧成一股绳来向大尧施力。”
张子文带着仿佛换了一副面皮的魏长磐二人进了屋内,迈进门槛后第一眼望见的便是那张舆地图,涵盖晋州以及附近州郡乃至北去草原二百里,地势水源详尽至极,小到一处泉眼亦或是一片黄杨林都标注得一清二楚。
与这张舆地图一比,伍和镖局的那张图登时相形见绌,如果镖局行镖能有这样一张图,那何须还用得着在沿途伺候那许多牛鬼蛇神,只消改道而行,一年少说也能省下几千两雪花纹银。
怔怔望那张图有半晌后魏长磐方才回过神来,自觉失礼便向宋之问赔罪。
“这张图是外面见不到的,多看看长些见识也无妨,不过原图上有些讯息,若是流到外面去,不说你小命不保,便是我这晋州将军的官职多半也得丢了。”宋之问面带笑意,“拓的图倒给你一张也无妨。”
“将军!”张子文大惊失色,“这不是军中机密....”
“都替你出生入死过的人,还要与人计较这些机密,未免也太小家子气了些。”在张垫了丝绒软垫的紫檀木椅上坐下,宋之问捧起暖手的铜炉笑说,而后转向魏长磐柳子义二人,“屋内没铺地龙,外衣也没法子脱,都先捧个铜炉将就,坐下说话。”
张子文始终执拗着不愿坐下,宋之问知道这下属脾性也不多去劝,三人便围坐在一处手捧小铜炉,中间炉子内炭火正旺。
“要是这时候能烤个红苕就好了。”柳子义脖子往肩膀上和暖的皮毛内里缩,随口感慨了这么一句。
“不曾想竟能碰上同好。”手掌相击的两声清脆声响传到屋外的亲兵耳中,不多时便端进来一篮子洗净的红苕,柳子义瞅了一眼便有些惋惜地摇摇头,“是好红苕,只不过泥都被洗去瞧样子只怕还拿刷子刷了遍才敢送给将军您,这红苕味道能剩十之二三就不错了。”
“这还是好的,早些日子跟他们说想吃烤红苕,灶房里的人直接挑了两担子回来,挑拣几个没瑕疵裂痕的去皮切块才拿来,这哪是随便吃个红苕的样子。”宋之问把红苕摆放在炭火较弱的一旁,而后抬头问柳子义,“看了你的案卷,家里是晋州有数的名厨,为何习武做游侠儿去了?”
“男子汉大丈夫,总要出去多走走看看的,不然一辈子都埋没在灶房那般小的天地内,怎会有大的出息?”柳子义拍拍胸脯道,“不过家里的本事咱也学了个七七八八,若是什么时候将军要吃酒宴饮,招呼一声就行。”
“那本将就却之不恭了。”
三人围在火炉边说些家常的言语,不提晋州战事,火炉和身上的厚衣让魏长磐与柳子义感到久违的暖意,这是在北方草原上断然不会有的奢侈,张子文立在一旁接连打了三五个喷嚏后也被拉到火炉边坐下。
然而许多事仍是不得不说,例如他们往返沿途的历程,魏长磐想不起的就由柳子义找补,张子文充当二人的书记。
说起那蛮人武夫头领的时候魏长磐记忆犹新,属实是那人手段太过骇人,将脑袋生生从人躯干上拔掉,想不记得都难。除此之外魏长磐还向宋之问言说了那人的形容相貌。
“你们所见应该是台岌格部号称第一的武士,秃罗巴图·喇儿花,不论这第一武士的名号中是否有水分,万幸你们诱他带着一半的人马出了那无名谷,不然你们这几十人不说能不能打垮那支蛮人武夫的百人队,秃罗巴图一人说不准就要吃下你们大半的人。”宋之问食指按揉这额角的窍穴,“曾经朝廷沾杆处接连出了六七名身手不俗的死士北上意欲断顿冒一臂,却终未建功,反倒被反杀大半。”
沾杆处对柳子义和魏长磐而言都是个极新鲜的名字,不过听着便不像是等闲的衙门,涉及机要事宜,二人也不便多问。
见二人反应宋之问满意地颔首,不该问的绝不多嘴,这分寸魏长磐二人还是把握得极好,“沾杆处是朝廷豢养江湖武夫的地方,既有贴身护卫本将这类朝廷官员的,也有足迹遍布整个天下刺探情报的,不过用江湖武夫刺杀一人的事还是不多,毕竟天下不是只有尧人才会用武夫,沾杆处外出刺杀最多的一年,同样也是各方刺客入京最多的一年。”
“剑有两刃,刀止一锋,用刺客暗杀如使剑,伤人之余也得谨防自伤,故而当朝皇帝即位六年以来,沾杆处谋定的杀人单子内秃罗巴图是为数不多得以施行的人,由此也可见在朝廷心目中,这样一位甚至能左右一场千人战事胜负的武夫是何等棘手。”
宋之问没有说的是,庙堂上流传当朝皇帝在位初年便受了一场刺杀,所幸龙体无碍,此后便对暗杀一道深恶痛绝,原本主司暗杀的沾杆处相当精于此道的武夫都不得不收手隐退。但当这座天下的人们第一次从石中制取箭镞用金属锻造刀剑,便注定了天下的暗杀永远不会断绝。
大尧烈帝在即位初便对沾杆处深恶痛绝,不过久而久之,这位皇帝竟也发现对有些自己无法用大尧律法处死的人而言,暗杀是仅剩的手段,于是乎沾杆处再次开始小心翼翼运作起来。只要皇帝在位一天,天下的异端也便存续一天,沾杆处渐渐也恢复了昔日盛况。
“蛮人攻城的器械,不外是炬石车与冲城锤两种而已,草原上没有能用来造云梯的巨木,蛮人少了这种器械,登成不易,便只能希冀炬石车投掷大石将城墙砸出个口子再引兵进城。”
宋之问从二人的描述中得知了谷内蛮人攻城器械的种类,大松口气。没了云梯相助,到时只需在城门附近多置火油垒木落石等守城器械,冲城锤笨重,须得倚靠人力牵引,到时城上箭如飞蝗落石如雨,再添上火攻的助力,即便蛮人攻城器械还有少许,守住四处城门他他们便没有进城的机会。
俞高昂投敌一事魏长磐二人也并未隐瞒,本来想着宋之问必然会大发雷霆,然而不过是轻描淡写一句“哪次打仗的时候没有这样的人呢?”便一笔带过了。
“最后的问题,你们二人亲眼所见,那无名山谷内攻城器械尽数被付之一炬,没有任何修复的可能?”
“用的是将军给的火油,真烧起来只怕光剩灰了....”柳子义有些费解,这话宋之问还有张子文都问过不止一次,他也有些迟疑了,“不过要是哪个犄角旮旯里剩下些什么东西,估计也在情理之中。”
“烧完了是烧完了,还剩下些什么是剩下些什么,两者不可一概而论。”宋之问语气罕见严肃起来,“这是重要的事。”
“将军,我亲眼看着那把火烧起来的,没有什么东西能存留,生铁想来也都要烧化了。”魏长磐接口道,“将军,何出此言?”
“晋州北又破了一座城....关山郡城....”宋之问喃喃道,“飞鸽的消息是早上送过来的,半日前关山郡城东北两处城门尽数告破,城内郡守大开剩下两处城门放任百姓逃命,结果被蛮人的骑队截住,死伤无数....”
如果说先前两处小县城城破还能解释为城墙未经修缮加上守备疲弱,蛮人又不惜命似的猛攻,告破也仅是在朝夕之间而已,不过是稍微提前了些日子。关山郡城放眼全晋州也是城墙厚重粮草充裕更兼守军兵多将广,怎会破了?
“如果这位关山郡郡守没有在这飞鸽的传书上扯谎,你们又没有看错,那蛮人必然还有另外攻城的器械,按你们的说法,那无名山谷内运出的器械不过寥寥,要攻破关山郡那样的城,没有充裕器械如何能成事?”
按草原谚语的说法,“聪明的妇人不会将帐篷里所有的干肉都放在一起”,顿冒显然从这句谚语中汲取了智慧。
“关山郡可不是那两座县城啊将军!”柳子义回过神来,手中铜炉都不甚掉在地上,炭火星子滚了一地,可他什么都顾不着了,“关山郡城内加上附近的百姓少说也有十万人,这十万人落在蛮人手里....”
“本将拿什么去救?城内这些步卒?还是城内已不满千人的骑军?”宋之问神情苦涩,望着火炉内已经被烘烤成焦炭的红苕,“那支骑军若是还在,晋州州军也不至于龟缩至此。”
晋州现在到了危急的关头,蛮人在攻破的城内掳掠庆贺,骑军,晋州那支唯一能在草原骑军面前不落下风的骑军,却不已受身为晋州将军宋之问的调遣,不知此刻又在何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