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地面被修缮一新的祠堂内,老人与魏长磐在蒲团上盘膝对坐,长明的灯火照亮周围伍和镖局历代镖师的牌位和他们的面孔。独臂独腿的老人以手中枣木棍拄地,祠堂外风声呜咽凌冽。
“五十个人去,两个人回来,你的事我已听说了。”老人对此大为不满,”若是沙场上领兵的将军都如你这般带兵,那几场仗下来可还有兵可用?”
“以几人诱开那无名谷内半数战力确是上策,可带人下谷与蛮人捉对厮杀,虽说是半算是偷袭,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能称得上高明?”老人一顿手中枣木棍,喝道,“更何况是在归途中还被蛮人杀了数人!”
“本以为张五那小子看中是千载难逢的人才,没想到是个这般蠢笨的小子。”
老人说到最后气得把手中那根比起魏长磐还要长些年岁的油光澄亮枣木棍给撅成两截,“此去是历练你魏长磐自身不假,可你麾下人马的性命该如何保全,同也为你历练之一,这就是你的历练?早知如此就该让你在这祠堂里当一辈子洒扫的小厮。”
当一辈子洒扫的小厮。
他低下头听老人的训诫没有为自己辩驳。倘若在路上他熟知草原地势,那些掉进冰窟窿里的人就不会死;倘若在那处无名谷下他武道境界在高一层楼,那些搏命厮杀的晋州游侠儿就不会死;倘若他在晋州行进的路线再曲折回环些,也不会有人死在忽察家护卫手中。
“可我说这些话是让你这样一蹶不振?”老人冷笑,“既然如此,还不如就在这祠堂里陪我这把老骨头过完下半辈子得了....”
“不!”魏长磐猛地昂首,“那样的日子我是不愿过的!”
“那为何这般垂头丧气,难道那些死人骇破了你的胆?”
“因为那些人都是一起出生入死过的....兄弟。”
“死一人是兄弟!死万人亦也是兄弟!一将功成万骨枯,若是每每都如此惺惺作态,如何将千万人!”老人怒目圆睁须发张扬,“在战场上,要想少死人,心不硬下来,就永远是你的阻碍!到时有更多的人因你而死,你又该何以自处!”
说着慷慨激昂的言语老人已是半起身,而后却又颓然坐回蒲团,喃喃道,“在这个年纪,你远胜于我,或许是对你要求他严苛了....”
借着屋内并不如何明亮的灯火,魏长磐这才勉强看清楚了老人面上的泛起的死灰,这绝不是一个生机旺盛的人所应有的脸色。
等不及老人要躲,魏长磐便将手搭在他手腕的经脉上,以他对医术那点三脚猫的学问都明白老人的脉象....不该是个活人。
“您的身子....”
“早二十年前那姓倪的就说我接下来的日子得过一天算一天,硬生生熬了二十年,在这祠堂里呆了二十年,也差不多到时候了。”
老人说完像是卸下了一个极重极重的包袱,那条胳膊轻轻甩开魏长磐搭脉的手,枕在后脑勺底下仰面朝天席地而睡,“武夫穷极一生锤炼体魄打熬筋骨,直至生出那口武夫气机来,武道境界层层攀升,到最后于一郡,一州,乃至一国之地都无敌手了,又当如何?”
还不是青丝终成冢间骨。
遥想当年在晋州武夫中有一人即便放眼大尧全境都能入前十人之列,独身一人灭绝一个死仇一流江湖门派满门的战绩时至今日又有几人能望其项背?连晋州刺史要想见他一面都得看这位我辈武夫中卓绝人物当日心境如何。”
“就是这么一位本事和心气都比天高的人物,某日昭告天下,说是要做一桩大事,让朝廷不再插手江湖事物。要知道不论是那时还是现在,即便是明面上的江湖武夫生死决斗都是在签下生死状后向当地官府报备,除此以外一经人检举,一概做江湖武夫持械私斗从重定罪,徒徙三百里。”
“那段日子于大尧习武之人而言无疑是极晦暗的时候,当时只要有携带兵刃的武夫走在诸如并圆城这样大城的街巷上被官差撞见,便要被提到衙门去看验贴身的行牗,若是搜寻不见,大概是免不了要在衙门内蹲大牢的。”
“不过像晋州武夫第一人那般超卓的人物,走到哪儿都要被人奉为座上宾,自然不会对拿二两多银子月钱的衙役拦下来看验行牗,但那位常行走于市井之间,大尧朝廷对于江湖武夫的诘难自然是被那位看得一清二楚。”
老人眯起眼睛想起那段对于他们这些武夫而言极尽晦暗的光阴,许是那位方才即位不久就遭受一场大尧武人主导刺杀的新君在命悬一线后帝王一怒,于站在武道十二层楼楼顶的那一批顶尖武夫并无多大影响,只是苦了那些真正在江湖厮混的武人。
“让朝廷不再插手江湖事物的言语传到那位的耳朵里,那位便说了一句至今仍为当朝皇帝奉为圭臬的言语。”
普天之下何处非王土,率土之滨何人不是王臣。
“于己身战力而言,晋州武夫第一人,大尧武人前十之列,已经是山巅上人,为何要冒天下之大不韪,公然与朝廷乃至皇上定下的重文抑武方略背道而驰?只因其心有不平,心有不平自当鸣!”
一口气说了这样多的言语,于老人而言似乎耗费了不少的心力体力,咳嗽起来的同时胸口剧烈起伏,发出声音大得像破败的风箱。
老人用手势止住了魏长磐要扶他起身的动作,这个故事在他心中憋了很久了,当年大尧朝廷刻意封锁的消息,时至今日还知晓的老人已然凤毛麟角,他不想把这个故事带到棺材中去。
毕竟那样的人,总是该有人记住!
“武夫不是文人,能写出花团锦簇的文章来哄得那位心甘情愿放弃对武夫的诘难,在咱们这些人眼中讲道理费劲唾沫口舌,哪里有直接用拳头刀剑说话来得管用?”
老人咳嗽稍平息些,而后脸上由于追忆那举世无双的场面逐渐露出焕发的容光:“然后那位青衫仗剑只身入皇城,三千甲士不能当。”
适时他不过是个游历至大尧京城的晋州游侠儿,朝廷对于江湖武夫的非难终于也到达顶点,各州军皆有官府上报衙役官差与拦下来盘问江湖武夫冲突厮杀的案子,为此而死的江湖武夫和差役已不下百人之数,三四流小门小派有不堪受辱的遣散了门下弟子,有一门门主性烈的,在一座郡城内开了三十年拳馆,忽的要被找上门来的官差查封拳馆,一气之下直奔郡城衙门,以头抢地而死。
诸如此类的大小案子不胜枚举,朝廷发下的文书到了底下衙门官差的手里变了味道,原本不过是对辖境内游荡武夫多加管束的文书,到了这些人手中这根不大不小的鸡毛却成了令箭,隔三差五便有人拿着去这些小门小派中敲打,人好酒好菜伺候着不算,酒足饭饱后少不得好要塞过去一包银子,或多或少直接决定这些官差下次造访的时辰。
武夫中鲜少有不好面的,更何况是这样的折辱。他当年做个漂泊不定的游侠儿离开张家大半便是此因,并圆城内衙门虽说看在伍和镖局是城内一等一的老字号又相当识趣,每年送过来上下打点的银子不少,可隔三差五前往镖局大院内打秋风的小吏衙役仍有相当数目,他见着一次后起了些争端,而后便负气出走。
走出晋州后他走到过伍和镖局字号不管用的地界,被地头蛇打得半死后还夺走了随身财物银钱。
他浑浑噩噩的,连贴身的兵刃都被夺走,不知多久,竟走到了大尧京城。
许是衣衫褴褛连兵刃都被那地头蛇夺走的缘故,他走进那座煌煌大城的时候已纯乎乞丐了,险些还被守城门的军士拦在城门外。
而后他便见到了那位晋州武夫第一人,大尧武夫前十之列,一袭青衫,一柄长剑,步入城中。
生平他再未见过那样的剑,在那样的剑面前铁甲和重盾像是纸一般破碎了,半个京城内的人都目睹了那人闲庭信步于京城大道之上,守备京畿重地的大尧精锐甲士悍不畏死地冲向那柄剑,人马俱甲的重骑也仓促披甲冲阵。
而后人、马、刀剑、铁甲、当之即碎。
便是那些朝廷所豢养的江湖鹰犬和粘杆处的精锐都仅能稍稍阻滞,守城的床弩被征调过来攒射,甚至他们不惜波及无辜动用了炬石车。
然而那一剑就那么漫不经心地走,有人挡住前路便挥剑,无人便漫步而行,从城门到皇城外,他走了足有小半个时辰的光阴。
御林军和守备皇城的护卫列阵在皇城之外,数百人不再顾及阵型宽窄,而是竭力加大厚度,意欲将那人挡在皇城之外,连原本在皇城内安如大山的那位也被惊动,不顾周围内侍竭力劝阻,登到皇城之上与城下那一剑遥遥相对。
无人知晓江湖庙堂堪称至高的二人究竟言谈了些什么。
可人尽皆知随后那一剑从容出城而去,京畿兵马皆不能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