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原诸部联军都以为自己会在关山郡城内安然度过这整个冬天,然后裹挟着掳掠来的人口与财富回到草原时,顿冒·巢及拉德率领台岌格部的人马拔营向南而去,向并圆城而去,短短数个时辰内原本人马熙熙攘攘的台岌格部营寨便再无部众。
为此赤由斤部的主君,那个嗜好用大尧南方一叶一金茶叶来烹煮奶茶彰显自己尊贵身份的老人获悉这消息后,还与同在一处饮宴的其余几位大部主君共同嘲笑顿冒贪图那大城里的金玉丝帛,却没有想过台岌格部会有多少武士命丧于那城墙高耸入云的大城之下。
话虽如此,诸部族名义上还是联军,台岌格部更是诸部中为首的部族,故而草原上的主君们为谨慎起见都派出几队受过训武士紧随台岌格部的马后,毕竟他们也喝过会盟的酒,草原上最唾弃的就是背信弃义之人。
不过台岌格部的奴隶和骑兵加起来不过还有不到三万能战之士,还有两万是那些台岌格部奴隶的队伍。在先前数次攻城中这些奴隶们已经证明他们有不逊于贵族帐下骑兵的勇敢,那些连鞋靴和暖和袍子都没有的人每个只有一柄衔在嘴上的短刃,蚁附登城之快却令前者望尘莫及。诸部族的主君们亲眼见过这些奴隶的战力后便开始思量何时回草原后就训练族中奴隶,顿冒此举无异于令台岌格部本就冠绝诸部的势力更上一层楼,让这些本就貌合神离的主君们更加畏惧台岌格部。
草原诸部族添上台岌格部的兵马一共出了近五万人,若是在旷野上将双方兵马铺开对阵,并圆城内万余晋州州军连一个时辰都未必能撑得过去。可显然宋之问不会愚蠢到将人数战力本就占劣势的晋州州军调遣出并圆城,蛮人势必还要进行一场入晋州以来最为艰难的攻城战。
台岌格部所造攻城器械在每次施用时都会损耗三成以上,按这个打法几座县城攻下来草原诸部联军就得徒手去爬尧人的城墙,死伤也会成倍增加。不过顿冒每次在开战前都会用戏法变出来无几的器械,增补上去后堪堪够施用。
近几场战事下来,顿冒开战前也不再增补攻城器械,如此一来他们甚至找不出一架稍长的竹梯去送敢死之士上城,只得摒弃攻下并圆城北最后一处郡城的打算,转而挑拣相对算是软柿子的临近大县。尽管如此,没了那些冲角和炬石车的襄助,草原诸部的联军面对那座守军并不算多的县城最后还是在城下壕沟埋了一千多具尸首。
用马蹄想想那座晋州最大的城内守军必然不是先前那些郡城县城所能相提并论,你台岌格部的奴隶们能徒手爬上一丈多高的土城,又如何去攀登并圆城那仿佛接到天边的城墙?
这些部族的人已经在那几座县城郡城中掠取了足够的财富,若要在强攻并圆城,就怕最后城没攻下来,自己部族里人死得没有多少个,到时还回到草原没有余力,还不得任由相邻部族宰割。
“主君,诸部的兵马跟我们后卫的骑兵还离了两里路程。”伴当催马赶到顿冒的马旁,面上尽是愤慨,”这些主君没有一个信守自己许诺的盟誓!都想跟在我们后头,见到有咬死的猎物就上来抢夺!”
顿冒铁黑的重甲边缘衬着皮毛,顶盔上白狼的头颅半咧着嘴露出獠牙,在阳光照耀些泛着苍白的光。在马背上他脊背挺直得像是钢铁,台岌格部的主君此刻的身姿完全能媲美草原上最矫健的年轻人。
只有与顿冒最亲近的这名伴当才清楚,他将铁条用皮子缝在甲胄内衬里时所见顿冒眼中流露的苍凉。他已经老到不再有能一直端坐马背腰杆笔挺的自信,需要用这些本来不屑一顾的外物来维系他在台岌格部众人面前不可一世的风采。
“不要理会他们,这些食腐肉的枭鸟只能跟在台岌格部的勇士身后吃他们剩下的残羹冷炙!”顿冒向马后的人们真臂高呼,台岌格部部的人们以山呼海啸般的呐喊回应他。
台岌格部的奴隶与骑兵们从心底爱戴这位主君,对于帐篷内哪怕最卑贱的牧民他都不会因为一时的愤恨而迁怒,对于骑兵们他会将每次打完仗以后大半所得的财富都散给他们。能够和这位还没有老去的主君一起在尧人的土地上征战,对他们而言是件幸运的事。
“主君,我们真的要做率先攻并圆城的部族?”伴当忧心忡忡提出自己也是台岌格部许多将军的顾虑,“赤由斤和枯卢儿部都虎视眈眈地在后面看着,枯卢儿部的主君对您还称得上敬畏,可赤由斤部的老东西就差没有在我们攻城的时候在背后射箭!”
赤由斤部年迈主君对台岌格部的仇视在草原上能骑马小儿都知道,顿冒对此自然也一清二楚,“那老家伙还能不能活过下一个冬天都是两说的事,他的继任者也与他父亲相差无几的愚蠢....”
“十年,只要台岌格部在这场战事中取胜后回到草原,只要十年,环顾四野就只能看见台岌格部的人们在草原上纵马驰骋!”
顿冒右手握拳用尽全力敲在自己胸前的护心镜上,咬紧牙关来压下那自下而上传到喉咙口的血腥。
短暂晕眩后顿冒清醒过来,一阵阵的疲乏逐渐席卷他全身,伴当忧心忡忡带马跟在一边,不过几个瞬刹的晕眩让伴当留意到,他是台岌格部现在最清楚顿冒身体如何的几人之一,现在的台岌格部主君连起夜都得有人相随,这样的晕眩若是在夜半,第二天早上起来时伴当便只能在帐篷外发现一具冰冷的尸首。
“前提是我还能撑过十年....”顿冒用无人能听清的低语喃喃道,过度操劳和数十年征战落下的伤势让他在年老的时候吃尽了苦头,同样也缩减了他的寿命。
顿冒没有像秃罗巴图那样的武道境界,自然也没有在这个年纪还能当匹种马的体魄。尽管相较许多在这个年纪只能苟延残喘的老牧民顿冒已经处境极好,但这样的体魄不足以支撑他意欲完成的功业....绝大的功业。
台岌格部骑军分为四方之阵护卫居中的奴隶步卒,虽说顿冒知晓尧人此刻断无可能再掏出一支成建制的骑军于半道行军时偷袭,如果有,依照尧人一贯的作风绝无可能坐视数座城池被破而不理,但绝大的功业就在眼前,他必须更加谨慎。
“那个尧人看管得好好的?”
“押在最后一阵骑军,一个百人队护卫着,就算是秃罗巴图本人要来截杀也不是容易的事。”伴当回了他的话,“不过那个尧人这几天似乎没有太好的精神,几个族里的好手都看着他,怕他自尽死了。”
“他要做的事对他们的族来说是背叛,而且是对这个族来说都是灭顶之灾的背叛,有血有肉的人都会恐惧,更何况是这样一个懦夫。”顿冒漠然道,“不论你们用什么方法,我要他在接下来的几天内都在你们的视线内,放心,他是不会自尽的。”
宋之问的设想确实没有错,顿冒也的确做了准备,囤积一批攻城器械于另外一处隐秘所在。不过这批攻城军械的数目仅有那无名谷内被焚毁器械零头,就算全摆开来还也不够两个千人队使用,再除去此前的损耗.残留的器械甚至不足以让他们在破开一座郡城的城门。
顿冒之所以选择将所有的胜算都赌在那个尧人的身上,就是因为他在那个尧人眼中看到活下去的欲望是他从未见过的强烈,一个人如此想要自己活下去的人会不择手段,不择一切能够让他活下去的手段。
还有就是那个尧人告诉1他的事如果是真的....那并圆城城防于他而言已几近空若无物。
他等了几十年想要踏足这片土地,等到腿脚不再如当年灵便,腰背开始佝偻,头发都白了小半。他无法容忍再等下去,台岌格部这些年的积淀大半都在此地,如果此役未能建功,那台岌格部还能保全草原势力最大部族的希望将极其渺茫。
但他知道自己的死期就在不远的将来,或许三年,或许五年,愈发寒冷的冬天不是草原上老人能轻易熬过的。
台岌格部的骑兵在两翼散开犄角,步行的奴隶武士们快跑着紧随先行骑军的队伍,所剩无几的攻城器械由奴隶们用绳索牵引,其余诸部族的人马依旧在远处观望,似乎无意出力。
顿冒抬头望向那座城的城头,这座他魂牵梦绕了半生的城就在距离他五百大步以外的地方向他搔首弄姿,他心中征服的火焰有如煤矿一般熊熊燃烧。
拔出了战刀,顿冒向身后奴隶方阵大吼发出进击的军令,奴隶们呼喝着迈开大步向城门冲去,城头有箭雨落下。
他死后,哪怕洪水滔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