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那双如被猎人捕获鹿一般惊惶的眼眸子与他对视的时候,魏长磐心中有一块东西揪了一下,但握刀的手依旧稳稳将刀锋停在离那割鹿台女子杀手如羊脂白玉般脖颈纤毫之外的所在,那身坚韧不知是何质料的内甲保护不住此处。
只消他手中刀向下再动两寸,那这能用机括和布设困住他半个时辰的割鹿台女子杀手就会死在他手里,而后他还会杀很多很多的人,割鹿台的杀手,松峰山的弟子,甚至可能还会有江州官府的兵马,诸如宿州交界野河道的游骑。
他已然制住了身前这割鹿台杀手,现在所要做的不过是硬起心肠。
割鹿台和松峰山手上累累的都是血债,血债只能以血来偿。
鹿玖想自己大概要死了,要是她在魏长磐还深陷奇门阵中是不与他言说那么多,那他就不会活到现在还拿刀指着她脖子,喜子叔也不会被那人重伤,都是怪她那时疏失,喜子叔要死了,她也要死了。
“等会儿快一点好么,我有点怕疼。”鹿玖凝睇着眼前这人的眼睛,发现魏长磐似乎与她年纪相差无几,“还有....不要让我死得太难看,台里那些叔叔婶婶们找来的时候看了说不准是要伤心的。”
说罢她便阖上眼,等那柄刀刺下来。
她生在割鹿台,长在割鹿台,动辄灭人满门的行径也见过不止一次。割鹿台杀手推崇斩草要除根的法则,此刻心软放一个人走,日后可能就是几十几百人找上门来寻仇,割鹿台中没人愿意应对这样的场面,故而清杀令中不论是八十老妪还是襁褓婴孩都不会放过,甚至于不那么严苛的追杀令,长老们会因为你多放一人的性命而责罚你,却鲜少因为多杀几人而怪罪于你。
鹿玖是割鹿台中绝无仅有长到这年岁双手还是清白的人,能受住割鹿台训练活下来的那些孩子在十岁那年就得去搏杀一人,作为加入割鹿台的投名状,十之五六的孩子都会被那些有武夫体魄傍身的人反杀亦或是擒下,到时守望的割鹿台杀手便会一并收下两人的性命,即便那孩子在取投名状的半途中畏缩逃脱,那也绝无可能在割鹿台杀手的眼皮子底下逃出生天。
那些叔叔婶婶哥哥姐姐们每人身上都是浓重的血腥,重到她院中那些昂贵的龙涎香料也盖不下去。每每他们出割鹿台后回来带给她的那些礼物是从何而来的鹿玖也心知肚明,可那些满身疲惫身上还带着伤的人们带着从各处绞尽脑汁搜罗来的稀奇物事来到院中放下的时候,她面上依旧露出了欢喜的颜色,却又都堆放在院中未曾动用,以至于割鹿台的杀手们还以为鹿玖不欢喜这些物事,下次出去杀人回来后便力求带回更稀奇有意思的玩意回来。
可又有什么用呢,用割鹿台发给杀手们那些沾血的银子带回来的东西,就算是再奇技淫巧的物事在她这儿也讨不到好处。
而喜子叔亲手为他编的一只草蚂蚱,却始终被她摆在了闺房内梳妆台上,这样的情谊才是她所珍重的。可喜子叔也死了,割鹿台里再没有人会为用杀人的手笨拙地编一只怪模怪样的草蚂蚱。
一滴清泪自眼角滚落。
到下决心前的最后一刻魏长磐瞥见了这割鹿台女子杀手眼角的晶莹泪珠,几将刺下去的那刀终究还是迟疑了,他不确信这是否是她为看谋生路而挤出的泪,割鹿台那些杀人如麻的人中,竟也会有像眼前人这样的女子....
宁杀错,不放过。
张家族长在教授他面对割鹿台杀手的时候说过这样的话,“割鹿台杀手们隐藏在人群中的时候没有人能够察觉,待到他们现身的时候你在他眼中已是必死的格局,所以你出手必须在他们之前,错杀误杀了人那也不是你的过失。”
“割鹿台中与松峰山中....会不会也有好心的人?”
“浊水中尚有游鱼二三尾,何况两个偌大宗门。”那根枣木棍再一次敲在了他的脑门上,“可你与这些人对敌时不会有辨识好坏功夫,等有那功夫的时候那人也已经死了。”
“你要做的事,容不得你有心软的时候。”身为张家族长的老人再一次向他展示那两处断肢的伤口,“老头子我上一次心软没了一条胳膊一条腿,更何况你日后处境凶险远胜过我当年,所以,学割鹿台那些草菅人命的杀手们,心硬些。”
还有一寸,刀再往下一寸就会从那白玉似的修长脖颈上刺下去,颈间的血会像喷泉一样涌出,一同切断的还有气管和颈骨,在极短暂的痛苦后人就会断气,绝不会超过五十个瞬刹的光阴。
这是他与松峰山与割鹿台誓为死仇的投名状,杀了这割鹿台女子杀手以后再没有后退斡旋的余地,他将回到宿州,拉拢起烟雨楼和栖山县张家的余众向松峰山,向割鹿台,甚至像松峰山山主高旭那位身为江州将军的长兄也是他们复仇的对象。
魏长磐习武初时从未想过今日自己师门会被席卷入江州江湖纷争的大潮中,没了张五与钱二爷为庇护的栖山县张家枪被这潮水席卷的瞬间便土崩瓦解,或许栖山县的百姓们有许多已经忘了和栖山县衙门紧挨着的那宅院,曾经出了一位破镜以后几乎整个江州江湖门派都要来贺的好酒老头儿,还有个一身彪肉和他师父一般好酒的大汉,总是在门房外张了长椅晒太阳打盹的门房,一脸忠厚老实相总被烟花妇人调笑的汉子。
他原想最好的结果,是他最终练成了个半吊子武夫去青山镇以外的所在一路看看瞧瞧,等到走不动了就回镇上,继续在小青楼里当个干活儿的小厮,看着那些丽人儿老去,就这样过完一辈子。但张家枪一门被牵扯到江州江湖共主之争中并最终成了烟雨楼这座倾颓大厦的殉葬,他却逃了出来,这便意味着他再无可能如以前所想的那般一人一马在旷野中无忧无虑地走着,困倦了就躺倒在地上一睡,醒了就接着上马而行,有什么吃喝便吃喝什么,走到何处算何处。
刺下去,快刺下去....为你师父和师公报仇....滮湖上流的都是谁的血....杀了她,那些死去的人才能瞑目....
嘈杂的人声在他耳边回荡萦绕,慑动着他的心魄,这些像是从极深极深井底传上来的声音都像是来自那些死者。这些声音都在竭力催促诱惑他刺下这一刀,他隐隐地觉察到刺下这刀以后他所得感悟会颇丰,但同样也会失去些永不可能再得回来的东西。
那些声音愈发急促了,烟雨楼,栖山县张家,钱二爷,张五,刘大石,烟雨楼楼主余成,这些人的声音都被他听了出来,焦急,愤恨,阴森,幽怨,种种情绪心境交织在一起组成一张偌大的网压得他喘不过气来。
恍惚间手中长刀已然下沉半寸,阖上眼的鹿玖感受到了脖颈见那冰凉的触感和刀锋缓缓入肉的钝痛,大概这栖山县张家存活下来的年轻人不想让她就这么轻易地死去,用徐徐下沉的刀锋来加剧她的苦痛。
鹿玖不想在死前还受这样的折磨,用手撑在地下,就要撑起上身去迎那刀锋。或许这就是上天对她目睹割鹿台杀手们杀人累累却无动于衷的惩戒?身为在割鹿台极受宠的存在,明明她还能做许多许多的事,却只是钻研在奇门正统的阵术以内,对于那些极喜欢她的长辈所为尽管绝看不下去,却也只是欲言又止,没做什么实事。
可她对于奇门还有太多太多未能明白通透的奥妙,在割鹿台中生长的她于这片天地的见闻甚至还不如奇门的阵术,她也有很多很多的东西想去看,有很多很多的事要去做,她不想就这么死在这里....
这世上没有不怕死的人,唯有不怕死的时刻,这被割鹿台杀手们在刑讯逼问讯息情报时奉为至理的言语同也作用在了鹿玖身上,当上身稍稍撑起一些的时候脖颈上传来的疼痛千百倍地放大了,她能感到流淌到内甲里的温热,约莫是被刀锋划破伤口流出的血。再支起身子半寸,半寸而已,他颈间的血脉就会被张五所遗留下的这柄长刀划断,就算有这世间医术最高明者在旁立即施救,也逃不过香消玉损的结果。
在死前的最后一刻她还是害怕了,想要支起身子来继续转身逃窜,却忘了抵在她脖颈上那已然入肉的刀锋,她的行径无异于将己身往刀锋上撞,这是自尽的做法。
而鹿玖最终还是没见到自己颈血喷溅的情形,魏长磐在最后一刻收回了刀,蓦然没了压力的鹿玖扑倒在他身前。
她没有死,她活了下来,没有多少劫后余生的喜悦,鹿玖起身而逃,魏长磐也并未拦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