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清郡宏恒票号内众分号掌柜听闻华安所言愕然无语之际,出河清郡城的一条偏僻小路上的大车队伍中,有人掀开大车车帘向河清郡城方向回望。
“昭儿,你身子虚弱,车帘敞开久了,只恐受了风寒,到时苦在你身,痛在我心。“大车车厢内有男子嗓音温和,“手脚快些。”
少顷那帘锦绣面料的毡子便被放下来,却不是出于掀开车帘那人的自愿,一只拇指戴了血翡扳指五指纤长细嫩的手,将那车帘粗暴放下后又一掌重重打在余文昭一侧面颊上,如玉似的美人儿面上登时便肿胀起一块通红掌印,而后颓然坐倒在大车车厢内。
赶这辆大车的亦也是先前那些三层楼武夫的汉子,车厢内这般大的动静瞒不过他们的耳朵,不过咫尺之遥这些汉子却装作充耳不闻的样子,像是要让马蹄碌碌车轮滚滚声就这么将其掩饰而去。
马车内二人无言良久,还是那青年男子先开口道,“昭儿,可曾打疼你了?”
见余文昭并未开口,只是一手捂着那边被打肿了的面庞默不作声,那青年男子露出痛惜的神色,俯下身子要凑上前,“把手挪开来瞧瞧。”
待到那只捂住面颊的手挪开时,便是触目惊心的一片红,这是毫无留力的一掌,这青年男子并未有武夫体魄在身,可戴在拇指上那血翡的扳指无疑加重了这一掌的力道,若非最后这一掌稍偏了些,余文昭必然要被打落下几颗牙齿。
余文昭曾是何许人也?江州一流江湖门派烟雨楼楼主余成最疼惜的小女儿,生长在滮湖湖心岛上堆叠的锦绣中,饮食不是琼浆玉液也相差无几,烟雨楼子弟又多男子,长一辈的都把她当做女儿疼爱,又是年轻一辈子弟的意中人,从小到大,离开滮湖以前何曾受过半点委屈?更何况拳脚相加。
可烟雨楼没了,爹爹死了,那些见了她总是笑的烟雨楼子弟们,从滮湖内打捞上来后,多也被葬在附近的乱坟岗内,至今还没人敢饮从滮湖中打上来的水....她再没有可以依靠的人。
那青年男子一指轻轻拂过那侧红肿面颊,在余文昭耳边轻声道,“昭儿,你若是动作快些,本公子也不至于挥掌打你,以后,话要时时刻刻听着,莫要让本公子再说一遍,不然这桩父亲本就反对的婚事....”
留意到余文昭反应令他极满意的青年男子笑了笑抚抚她另外一侧面颊,眼中鄙夷之色一闪而过,什么江州一流江湖门派烟雨楼楼主的小女儿,而今门派败落了还不是得任由他摆布。若不是留着这匍匐在大车内的小女子还有些用处,不然就凭父亲于这门婚事的态度,这身后没几分靠山可言的烟雨楼小女子也不过能当他侍妾而已。
大尧泱泱十六州,大体为一条横贯东西的大江划分南北,江北江湖势力数目虽不及江南,武夫境界战力总体却要高出一筹。至于江南,门派虽多,于百姓中习武之人相较北方州郡反倒相差无几,这般格局时至今日也难扭转,大尧江南的武夫们便只得以“北地民风彪悍,又与蛮人领地接壤,资质好些不足为奇”的言语聊以***。
松峰山在山主高旭的率领下一举覆灭烟雨楼并成为江州江湖执牛耳者,莫说是在已是一潭死水百年之久的江州江湖,便是在大尧以南江湖内也堪称是百年以来头一遭的大变局,在长时间的拉锯后最终还是松峰山笑到了最后,于江州江湖一枝独秀。
这是绝大的得利,几乎江南所有江湖门派都目睹了松峰山在烟雨楼覆灭后短短三年光阴内的飞速壮大的趋势,大尧十六州中最富庶的江州而今江湖一家独大,松峰山山主高旭又出乎意料地在当朝皇帝眼中观感极佳,这便意味着江州江湖执牛耳者的位置在在当朝皇帝在位时便能一直安如大山....
然而即便是将整座江州江湖都囊括在内的松峰山,并未按山主高旭本意继续向邻近州军开疆拓土,之所以在江州江湖如日中天的这位松峰山山主在此事上难以顺遂他心意,唯一也便是最大原因————松峰山于江南江湖还未曾到登临绝顶的田地,有座大山还拦阻在他们面前,带着人为的意志强行放缓高旭为松峰山原定的壮大进程。
这座庞然大物矗立在大尧江南江湖已然逾三甲子光阴,相较松峰山这等传承绵长的门派来说亦也是一等一的老字号门派,势力遍布江南七州中整整五州,唯独在江州和青州无半分插足余地,前者是因为昔日江州还是两大门派并立对峙的光阴时,就将各自地盘经营如铁桶般滴水不进,松峰山一统江州江湖后更是变本加厉,至于后者青州,则纯粹是因为那蛮烟瘴雨穷山恶水所在,施毒使蛊土着层出不穷颇为棘手,加之青州地处偏僻人烟稀少,便也不被视为必争之地。
松峰山要想与盘踞五州之地三甲子不止的天水阁掰掰手腕,少说也还需得有二十载积淀,稳固发展江州自身势力,与烟雨楼近三年长拉锯与松峰山上那一场厮杀所损伤的元气时至今日不过才堪堪恢复,将烟雨楼产业吞入腹中后松峰山,亦或是高旭,还需要将其转化为自身。
身为松峰山山主的高旭非常迫切希望让消化烟雨楼产业快些,再快一些,松峰山上的那场厮杀伤及了他的体魄根本,于武道前途不能寸进的同时若不用药物强行吊住体内气机,境界更有江河日下岌岌可危的风险。
身为天水阁阁主三子,年轻男子获悉这些情报并不需要耗费多少气力,甚至于连松峰山上那场纠结了松峰山,烟雨楼,割鹿台以及栖山县张家的那场厮杀他府中也有洋洋洒洒十余篇文字将各人手段与当时厮杀场面哪怕是一招一式描绘得淋漓尽致,若不是亲临松峰山又目睹全程厮杀的人,极难写到这般详尽的田地。
高旭起居饮食的习惯每旬日子都有密报快马送至天水阁内,连带着下到江州各处的明暗号令调动在天水阁内大多都有拓本,江湖门派中埋有其他门派棋子数见不鲜,是被用惯了的招数,以至于不少毗邻江湖门派即便知晓了门内暗子也不急欲拔除,若要是有什么大动作便有意透露出些风声来,算是与邻近宗派通过气,就可免去好些误会。
然而能将松峰山山主高旭起居饮食习惯和明暗调动都悉数写成密报告知天水阁,在松峰山的这枚暗子必然坐到了骇人的高位,兴许还不止一人,可这些都不是他这天水阁阁主三公子所能知晓的情报,放眼整座天水阁内也唯有他父亲才有资格。
松峰山,高旭,年轻男人心中默念这五字。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当年不过是松峰山外山弟子的高旭在今日坐上了江州江湖共主的高位,蛰伏二十载一击即中,令人也不由佩服高旭的隐忍与野心。
江南江湖门派林立的乱相之所以能让天水阁忍耐至今而未曾动过一统江南江湖之心,其中缘由不外乎从京城粘杆处时不时来的书信敲打,不然凭借天水阁盘踞江南五州之地大半江湖地盘的势力,就凭江南门派林立缺乏顶尖武夫的那些门派,又有哪家是天水阁一合之敌?
他心知肚明江南七州江湖门派之所以还未曾大一统,不仅有粘杆处以及朝廷不是敲打的缘故,那些零散二三流小门派没有被天水阁视为敌手的资格,青州只要他父亲下定决心代价大些也不是不能拿下那处江湖,至于江州,原本还是烟雨楼松峰山两大江湖门派对峙的光阴时天水阁有八成把握,双方纠缠拉锯时有九成,不过时至今日江州时局渐趋稳定,更何况松峰山还有割鹿台这等不知根底深浅几何的盟友和当朝皇帝近乎于保命符的金口玉言,天水阁此时若要再想要莽撞闯入这定局,就难免要撞得头破血流。
天水阁阁主三子的在天底下九成九在江湖这烂泥塘子中摸爬滚打过的游侠儿看来,那真可谓是上辈子行善积德投了个天大好胎,没有武夫体魄却能役使诸多天水阁武夫为之所用,舒舒服服当个锦衣玉食的纨绔欺男霸女横行州郡,岂不快哉。
大车车厢内余文昭蜷缩在一角环抱双膝,悲怯地望向这个不日便要与她大婚的年轻男子,却又带着隐隐的祈盼,心中虽然明了自己不过是被握在别人掌心的一枚不重筹码,却也不能如过往那般有不顺遂心意之事便肆意妄为,她已经不复年少的时候,肩上扛着是烟雨楼兴亡的担子,再不能为她一人意愿左右。纤纤的指轻轻挠过那半张通红面颊,她眼神迷离,想起小时还在滮湖湖心岛上疯跑却跌了一跤,她坐在地上哇哇大哭,爹爹过来就这样伸出那满是刀茧的指头挠挠她的脸,她就不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