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子规啼夜月,崇山茂林间叶声如落雨,月色似白霜,更兼有竹蛉鸣声如丝竹幽幽,山间行人步履匆匆。
陈十一行不敢多做停留,毕竟松峰山在江州势力之大,动用大队人马搜山也不无可能,故而这般文人骚客见之能吟哦好些诗词的良辰美景,自然也只能匆匆而过无暇去赏。
山上无路便开山,遇溪便涉水,不过带着伤者,一行人走动终究是快不起来。
当头持刀开路的陈十见手中沾染了不知多少草木汁液的一柄快刀,锋刃已钝到连他一点皮都割不开,劈砍起来愈发吃力。
眼下显然没有可供从容坐下磨刀的闲暇,他伸手向身后烟雨楼子弟示意换刀,纵然握刀臂膀沉重如灌铅,陈十依旧面无表情将纠缠在一起拦住前路的一丛葛藤一刀劈散,这三十来号人的队伍中身上不带伤的多在搀扶轻伤者走道,身强体壮的几人背着身负重伤者而行。三十几人愣是没几人得闲,天晓得换人所耗费的那些时候是否会有松峰山的追兵又赶上了几十步。
原本还靠一口气强撑着厮杀的重伤几人而今两个多时辰过去,境况都不如何好,有两人都昏厥过去,也没法停下施救,只得搓根布绳绑在人背上接着走。
“福禄,福禄,清醒些别睡过去了。”赵大疤瘌迈开大步越过身前一块山石后背过手去拍拍身后人面颊,“方才你小子杀了一人伤了俩,老子都看在眼里,等到了安全地方,把伤势养好了,按老胡先前说的,头一批就放你去进城快活,花销兄弟都帮你掏了,那街面上的的大窑子里咱们哥儿几个过去都只敢光看着眼馋,到时你尽管去,把那满窑子的娘们儿都叫过来滚被窝也无妨!”
“他奶奶的,你小子过去连二钱银子的酒钱都不乐意掏,这会儿知道老子逛不动窑子就摆起阔来。”他北上那人有气无力骂道,“别忘了当初在槜李郡城的时候还欠了我醉仙居一顿酒菜,不过背着老子走了十几里山路,到时便少宰你些银子罢。”
被唤作福禄的烟雨楼汉子先前被一剑将腹部捅了个通透,幸好伤口不大,不然肚肠一齐流出去,神仙也救不回来。不过一路上来山路颠簸,才止住血的伤口再度迸裂,疼得他哼哧哼哧。赵大疤瘌虽说嘴上不绕过他,心里却着实有些担心流了许多血的汉子福禄就此一睡不醒,所以才故意拌嘴好教他振作精神。
赵大疤瘌听闻陆福禄还有气力回骂,心里头稍稍放松,不过饶是以他体力都感觉到疲惫不堪,那想必其他烟雨楼同门多半也都是强弩之末。可挥刀开路不停的陈十丝毫没有停下的意思,他也只得擦了把大汗,徒劳无功地咽了口并不存在的唾沫想要润润快冒烟的嗓子,继续前行。
由陈十在前开路,武功最好的胡惟雍在后压阵,走到东方见白之际到了一处隐蔽山谷才止步,许多强提一口气才走到此处的烟雨楼子弟甚至一屁股坐下后便再起不来,这伙人中体魄算是强横的赵大疤瘌也不例外,在一堆枯枝烂叶上四仰八叉躺倒下来发出惬意至极的呻吟。
将手中砍出几道豁口的刀插在地面,陈十背靠树干调整气息同时互相拍打两条肌肉坚硬如铁的臂膀,几次连珠箭再加上一路上来片刻不停的挥刀,连陈十自己都有些钦佩自个儿两条胳膊竟还没废掉,毕竟是一把年纪的老家伙,靠吃年轻饭的一身外家路数体魄之所以还未曾随年岁增长江河日下,约莫是与他弓箭本事未曾懈怠颇有些关系,竟是让他侥幸撑过了这一路来。
“照原先打算再往前几里路才是最好的藏身之处,在那儿好生待着就算是几千人来搜山也不过是杯水车薪。”不知何时同样一脸疲态的胡惟雍来到陈十身旁,“先在这儿将息到天黑,到时再选派些得力人手出山进城绑个好手段的大夫进山,手脚记得干净些,最好做成盗匪求财的模样,再不济在官府那也能拖延些时日,这会儿最缺的就是时间,一刻光阴恨不得当成两刻来用。”
“现在回味起陈老爷子您先前言语,才觉出些味道来,先前有那么几个瞬刹与人交手时精气神攀升到顶点,却是觉出了那客店屋舍内有些端倪,能隐蔽得如此好,境界起码要比在下高出一层楼来。”
两手空空无兵刃傍身的胡惟雍双臂环抱胸前,见烟雨楼子弟倒得横七竖八也没有上前管束的意思,又道,“先前正如陈老爷子所言,摆到明面上来的那名女子单论境界比起我来只高不低,更何况是那些还遮遮掩掩始终未曾现身的人物,故而此前留了个心眼有意缀在队伍最后,提心吊胆了一路,好在确实未觉察到有人尾随,不过若要是本事大到到觉察不到的那些个高人,想必悄无声息将咱们这队人抹杀干净了也不是难事。”
“能让我那老兄弟和你们烟雨楼余楼主都饮恨的松峰山,虽说有割鹿台这等靠杀人手段赖以成名的门派襄助,可那座遍地植松的山上未必就没有甚么二三甲子高龄的镇山老祖宗,早先我便不赞同合两家之力孤注一掷,其实那时有两名六层楼武夫坐镇的滮湖,不说安如大山,至少不会如那也一般瞬息倾覆。”
虽说烟雨楼与松峰山在江州兵力百年,可若要论起底蕴烟雨楼依旧难望其项背,这点仅从身为一流江湖门派中流砥柱的四层楼武夫数目便可窥见一二。即便烟雨楼有段日子针对松峰山各处山下据点的袭杀颇见成效,可当松峰山内山弟子下山后也设计伏杀了几批烟雨楼子弟,二者之间在四层楼武夫战力数目上的差距才暴露无遗,这也是促使烟雨楼与栖山县张家最终选择孤注一掷的大半缘由。
“陈老爷子,说句心里话,您是不是从未看好过烟雨楼在江州的举事?”胡惟雍突兀问道,“烟雨楼不是松峰山,有个山主亲兄弟的正三品江州将军撑腰,松峰山可以错一步十步百步,而我们烟雨楼只消走错一步,那便是万劫不复的局面。”
“不看好就不代表不去做。”陈十摇头轻笑道,“就像是两军交战,哪怕是不看好我军能得胜,那临阵做逃兵也是要斩首的罪过,与其如此不如背水一战去搏那一线的生机,晚节不保什么的实非所愿,更何况我已经很老了。”
老到死一死都不怎么在乎了。
“手底下有这么些甘愿为烟雨楼赴死的子弟,你应该高兴才对,不像是我,光是收服你们这伙烟雨楼的兔崽子便耗费了好些精气神。”陈十望向才起身捡来些枯枝点了火折子要生火的烟雨楼子弟,猛喝道,“还不到生火的时候,你是想害死你身边的弟兄么,即便要生火也不是这么个生法!”
说罢胡惟雍便见陈十三步并两步上前去一把夺过一名烟雨楼子弟手中小铲,在原本生火土坑近旁又掘出了几条烟道,扑上枯枝后再盖层泥土,最后从那些随意捡拾来的柴火中选了最干燥的那些才拿火折子点了,果不其然只有丝丝缕缕的淡淡白烟自地下升腾而起。
“当年行军打仗时跟军伍里老卒学来的法子,生完火后跺几脚把灶踩塌了再铺些落叶上去,神仙都找不出来,除非有个狗似的灵光鼻子。”陈十拍拍手上泥土调侃道,“煮些水也好,正好清洗清洗伤口,虽说是深秋了,若是处置不当还是要小心伤口生蛆,到时活活刮去伤口腐肉蝇蛆的痛楚,啧啧,寻常人哪个消受得了....”
还没休憩罢半盏茶功夫,陈十便又上前去痛骂那些个拿了取了浊水回来的烟雨楼子弟,说是这玩意儿你自个儿割一刀再拿来冲洗可乐意?劈头盖脸便骂得那厮去重新走远些打干净溪水来,又说正拿手中刀削注水木碗的烟雨楼子弟把弟子削得这般薄,只怕烧不了两碗底子就得给穿喽....
胡惟雍始终袖手旁观,看陈十与他手下的烟雨楼子弟竟能打成一片,前者喝骂着便把一切都安排的井井有条,后者竟也能服管束的情形,心中微微有些嫉妒,而后便是愧疚。
他低头望向手心中暗藏的一片锋利刀片,刚才与陈十擦肩而过的一瞬,他在那把背负的牛筋大弓弓弦上划开了一道小小缺口,若非是凑近了细瞧,绝看不出任何端倪来,这样带豁口的弓弦寻常张弓都会崩断,更何况是那般开弓迅猛的三连珠。
将那刀片丢入草丛,陈十回望他喊他来搭把手的时候,胡惟雍已然面色如常,快走几步去帮一名断臂烟雨楼子弟伤口解下裹伤布条换上新药,竟是细心非常,力求做到圆满无暇,力求做到问心无愧。
可他问心岂能无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