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北坡双臂环抱胸前,背靠着根梁柱等待着静室内的动静消停,静室隔音极好不假,可武夫远超常人的五感还是让他听到了里头传出的所有动静,还有那清水冲洗多少次都消减不了多少的血腥。
多少次他都按捺不住要推门而入,到头来却又强着自己重新镇定下来。
他所图甚大,不能因为这些小事自乱阵脚。
“江师爷久等。”赤膊上身的武二郎拿了瓢水冲去手上血污,见江北坡还在屋外,神色淡漠。
“这已经是第十一队伍和镖局镖师,当真要与伍和镖局走到不死不休的境地?”
“难道江师爷以为现在我们还有什么斡旋余地?”武二郎面露讥讽之色,语中带刺,“早在伍和镖局的人拿洒家哥哥做威胁的时候便没了!”
如果有机会,伍和镖局的人能捅他两刀绝不会只捅一刀,这些人必然是已经恨他恨得深入骨髓,可他丝毫不惧,甚至还有些兴奋有些期待,要是那伍和镖局的总镖头胆识再大些,干脆举全镖局之力倾巢而出,与他拼个鱼死网破,那该多好。
不过既然那条老狗龟缩不出....那杀得宿州境内伍和镖局押镖队伍尽绝后,他便要北上晋州,去那并圆城内走一遭。
这些都是他心底埋得极深的念头,纵是在小垚山上亲近如江北坡这般也未曾提起过。
觉察到事情走向已经逐渐脱离自身掌握的江北坡还想最后再尝试一次:“小垚山上的这些弟兄...”
“小垚山上都是洒家兄弟洒家可以为他们死,他们为什么不能为洒家死?”
至此,江北坡已知多说无益。
那个曾经拳打大虫的汉子,那个曾经待哥哥极好的汉子,那个曾为替哥哥报仇奋不顾身的汉子,那个曾在浑浑噩噩间在他的面摊自上吃了一碗又一碗清水面的汉子,那个醺醉时曾拍着他肩膀许诺凡江北坡所求他必当全力报偿的汉子。
都已经死了,只剩下个被愤恨冲昏头脑的汉子还在原地,不再是他愿意共谋大事的人。
大尧西北曾有国名末,胜兵万余户,西与尧接,国姓为江。
他也曾想过做个游侠儿,仗剑周游四方,心有不平则鸣。
凡出乎口而为声,其皆有弗平者。
当初在栖山县与那钱姓汉子把酒言欢时,他是真心实意请这位出手阔绰的好心人到他家乡去走走看看,对他而言江南的秀丽风光纵然很好,可故乡的风吹草地见牛羊,更好。
可他姓江啊。
大尧开国初年南征北伐,末国虽说偏暗西北一隅,加之物产贫瘠又并非地处要冲,这才得以在周遭小国接连陷落的情形下得以独善其身。那位江北坡该唤一声阿爷的末代君主其实并不失为明主,在位十余载,纵是境外硝烟四起,境内也始终是百姓安居乐业国泰民安的情形。
这位末代的君主并未意识到,但凡开国之君,多是志在开疆拓土的雄主,大尧太祖也概莫能外。所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末国纵是没什么物产,可对大尧太祖而言,多打下些土地来留给后世子孙,总归是件好事。
于是末国便亡了。
那位江北坡该叫声阿爷的末代君主以三尺白绫自缢殉国,而末的宗室子弟数百人却都离散到大尧十六州内蛰伏。
江州、宿州、青州、徽州、晋州....大尧十六州内,如小垚山这般的山头,多有江氏子弟的身影出没。
这些国仇家恨本不是江北坡愿意挑起的,可他的阿爹只用了一句话,便让游历江湖数载还家后的他沉默不语。
他姓江啊。
江北坡阿爹还没有自负到希冀凭籍数百江氏宗室子弟在大尧十六州内笼络起的乌合之众就能与大尧官军抗衡,宿州州军这般糜烂不堪的毕竟只是少数,如晋州这等百战之地,江氏宗室子弟即便耗费再多人力财力也极难聚起成气候的人手。
大尧南方韬光养晦数十载的后郑才是现如今江氏眼中,可堪与大尧匹敌的存在,在江北坡还在浪迹江湖的时候他阿爹便已与后郑皇族互换质子。
当江北坡见到了那个眼神如猎人陷阱内麋鹿般惶恐的少年,他终究还是从阿爹手中接过了家传的剑。
为了这个姓氏,他们已经死了太多太多的人,江北坡绝不容许这些牺牲都付诸东流。
他将本想告诉武二郎的那些言语咽了回去,拂袖而去,只余那位小垚山大王留在原地,怅然若失。
....
“大王,山下线人又送来消息,说是在北边儿大道上又见着了插着伍和镖局镖旗的大车,足有十几辆,那些镖师遮掩得严实,弟兄们没能凑近去细瞧。”红光满面的小垚山喽啰半跪在小垚山几位当家人面前,大着嗓门儿喊道:“随行镖师有四五十人,居中坐镇的据说是个连走路都要人搀扶的老头儿。”
向大王禀告伍和镖局押镖人马行踪在小垚山上是顶好的差事,大王十有八九会打赏锭大银子给来人,可今日禀告消息的那喽啰眼见等了许久后大王才心不在焉嗯了声,那一锭大银子多半是没了指望,只得悻悻然退下去,要去寻用五两银子将这份差事让与他的那喽啰麻烦。
武二郎摸索着交椅把手上那张斑斓虎皮毛发,面色时晦时明。
良久他兀自叹了口气,于心中暗道这是最后一次,回山后便和江师爷好生赔罪,小垚山上许多事都赖以师爷出谋划策安排归置,他是有恩报恩有怨报怨的性子,师爷待他恩重如山,想必这会儿大失所望了罢。
他思忖片刻后望向不远处那把交椅上的年轻人,若有所思,而后像是拿定了主意。
“魏小兄弟,这次就由你同洒家走这一遭如何?你三哥四哥才赶回来没多少时日,须得休憩些时日才好。”
对此始料未及的魏长磐听得此言后心头一震,放在膝头的手不由自主攥拳,虽说半个瞬刹还不到的功夫就恢复常态,可仍是未能逃过武二郎的眼。
魏长磐点了点头,并未言语。
武二郎微眯双眼,旋即爽朗笑道:“不成想咱们这位五当家的还是个薄面皮的主,无妨无妨,在咱们这座山上多待些时日,多学学这几位哥哥的气概就好。”
“大王,那老头儿不出意外是那伍和镖局总镖头宋彦超,这种老而弥辣的棘手角色还是得小心为妙。”
叶辰凉轻摇桃花扇,慢斯条理道:“不是在下信不过大王的武艺,就怕到时那伍和镖局总镖头宋彦超出个什么阴招儿,多一人来陪大王下山,江师爷和四弟留守小垚山,纵是有什么三长两短,做个补救也方便些。”
程乾听后一皱眉,有些奇怪这在小垚山上素来以惫懒着称的淫贼娘娘腔怎么突然就转了性。
坐在武二郎右手第一把交椅的江北坡今日修起了闭口禅。
“既然老三乐意随洒家下山那再好不过,江师爷、老四,那你们俩就留在这小垚山上好生守好咱们老窝,洒家不在山的这几天一切都听咱们江师爷的调遣,明哨暗哨该加的加,让那些小的们别吝惜气力多巡山,别到时老窝让人端了。”
江北坡起身一抱拳后坐回原位,依葫芦画瓢一抱拳的程乾愣神片刻后又补上一句大王且宽心后才重新落位,心里头有些纳闷这江师爷是不是与大王有什么分歧,今儿个怎地换了个人似的,全然不把大王言语当回事。
武二郎有些无可奈何,上次他贪杯误事时江师爷也是这般神情,将近有半旬日子对他爱答不理,还是在他亲自陷阵摘下那县尉脑袋后才回归常态。咱们这位江师爷可不比那些靠胭脂水粉就能哄好的小娘子,他这小垚山大王做错了事儿也免不了被冷落,贪杯误事跟今日一比不过是九牛一毛而已,估摸着师爷怎么着这次也得小半年光景不搭理他。
师爷总不能一辈子都不搭理他,嗨,他还答应了师爷要帮他做桩大事呢。
要不这次下山,帮师爷捎带几坛子好酒,再弄两卷书来?不妥,还不如看看那伍和镖局镖师里有没有什么形制特殊的兵刃,拿到对江师爷那儿讨个巧。
江师爷是他兄弟,兄弟总不能一辈子都不搭理兄弟吧。
小垚山大王武二郎,点起小垚山喽啰五十余人,与三当家叶辰凉、五当家魏长磐一道趁夜色抹黑下山。宿州官府现如今虽说没有要再进剿的蛛丝马迹,可那些山下酒肆茶馆内多的是为了几钱银子就能将小垚山众人出卖的眼线,趁夜赶路,摸出十几里后唤作行商打扮,小垚山上多的是这些玩意儿,到时赶上大车,哪个还分得清他们是小垚山贼寇还是地道的宿州行商?
身穿麻布短打衣裳,又套了双草鞋的武二郎下山前最后回望一眼,过去下山时总来相送的江师爷还是不见踪影,便吆喝了声,小垚山众人便辕马摸黑下山,先去山下林间取了大车套上辕马,即刻便北上去寻那伍和镖局押镖人马。
置身暗处负手而立的江北坡目送武二郎一行远去,不见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