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二郎下山后由江北坡坐镇的小垚山守备严密更甚平日,随行下山的几十号人马,其余几百号喽啰都被分成三班倒,在原有明哨关卡数目不变的前提下将暗哨和斥候翻了数翻,巡山队伍昼夜不停,安插的放风喽啰甚至到了距小垚山脚近十里远处,人人都配快马响箭。
在这位江北坡江师爷的执意要求下,山上喽啰中的工匠昼夜不停,耗费数日之功赶制出了条从山上通往山下的索道。
虽说在绝大多数人看来这条连山上最羸弱喽啰都无法负荷的索道是再鸡肋不过的东西,可没人胆敢有质疑的声音,因为他们当中不从的人都被喂了山上肚皮肥圆的野狗。
“按师爷的吩咐,小的们当中伶俐些的都已经撒出去在方圆五十里内活动,一旦发现附近有兵马调动迹就回山禀告,至多也不过六七个时辰。”
程乾说罢便提起邻近桌面上放凉的茶壶豪饮,只是还等不及抹嘴时却又听得这般言语:
“六七个时辰?只怕到时候刀都架在脖子上了回来报信的人都还在半道上晃悠。”指节轻敲桌面的江北坡面无表情,“三个半时辰,牲口棚里还有的马都分出去,没领到马的人就拿银子按日去租,银子都由山上出。”
放下手中粗瓷茶壶的程乾面露难色,小垚山和柳下郡其余几座山头相较,是出了名的富喽啰穷大王,打家劫舍的行径不去沾,劫富济贫的事儿倒是没少做,但凡有金银丝帛多也匀着散给了山上喽啰,眼下小垚山库房内可供开销的现银还不足两千两,就这么紧巴巴的丁点银子江师爷还要再分出一半来再修条连同山上山下的索道,总不能因为租马一事就将小垚山这点仅存家底掏得一干二净。
“前些日子劫杀那队伍和镖局押镖队伍,在库房内造册的所得可谓是寥寥无几。“手上动作不停,江北坡言语漫不经心,“连最后犒赏下山弟兄的东西都是从库房中取出的旧有之物,难不成伍和镖局押的是趟空镖?”
还想请提让山下喽啰两人一马节俭些银钱的程乾到嘴边的言语都给他咽下肚去,关于被他们劫杀那镖人马所押货物去向以及为何在山下多耽搁了十余日光景,他和一同下山的叶辰凉对此都心知肚明。原本还有些忐忑仅剩不足三成货物是否能蒙混过关的程乾见江北坡和武二郎对此全然不以为意,毕竟他们也是小垚山上坐头几把交椅的当家人,私底下揣些钱财收入囊中,不过是芝麻绿豆大的小事,再寻常不过。
未成想江北坡江师爷都看在眼底,只是当时不说,眼下小垚山库房捉襟见肘的时候才以言语敲打,感情是拿他当成了寄放银子的钱袋?这银子若是他执意要捂着江北坡也未必见得有法子掏出来,只不过待到大王回山后,这五当家的交椅,程乾恐怕就得如坐针毡喽。
换了邻近两座山头,他程乾大不了和以往混迹于几座二三流门派担当供奉那般拍拍屁股一走了之,人挪死树挪活,如他这般有硬本事傍身的武人,宿州哪儿的江湖门派不都得对他以礼相待?名门正派虽说听起来风光,可到底是寄人篱下,总免不了要受一肚子窝囊气,直至那日他忍无可忍出手打折了那名门正派内大佬嫡传的胳膊,偏生那性情乖张的嫡传还是那门派副掌门极受宠的幼子....
身份仅比末流供奉稍好的程乾在宿州江湖从此厮混不下去,本想找座山头占山为王避上一年半载的风头就下山,神使鬼差走上当初还籍籍无名的小垚山,被适才不过笼络起几十号人马的武二郎十余招就治得服服帖帖,顺理成章坐上小垚山第五把交椅。
亲眼目睹小垚山从当初不成气候的几十号老弱到而今几百号人马兵强马壮,程乾算是见识到了江北坡与武二郎这师爷和大王的本事。一文一武,若是搁在甲子前的战国,说不准就是哪位小国君主的肱股重臣,不论是程乾,叶辰凉那娘娘腔,还是被江师爷青眼新近上山的年轻人,都远不及江师爷和大王对小垚山而言来得不可或缺。
那些个没心没肺的喽啰们,眼下人人都远比山下殷实门户来得囊中鼓鼓。稍有地位的小头目手里哪个不是几百两银子起步?
最能笼络这些有过潦倒日子喽啰人心的,还是那些实实在在的好处,也正是如此,小垚山几乎大大小小的喽啰们几乎人人都死心塌地追随那个削发的头陀。只是这些人可曾想过,他们并未生逢乱世,大尧十六州河山还稳固,几次进剿不利仅能代表宿州官场的糜烂,一旦小垚山连战连捷令官府颜面扫地的消息再往上头传递....他们这群乌合之众,真能经得起官府全力以赴的几次进剿?
“上山前和这两年在山上攒下来约莫有三四千两银子,平日里也没什么花销,正好拿出来为山上救急。”并未多做思量的程乾开口便交出去了和叶辰凉私售伍和镖局货物的大半所得,还不忘顺带将叶辰凉那厮也捎上,“三当家的在咱们山头也有些时候,想必身上银子也不会少了去,若是江师爷还有些短缺还有的找补。”
至于那位新近上山的五当家,瞧着像是个初入江湖的雏儿,可那沙场刀术竟是能让使重剑的江师爷都觉得棘手,不是可以小觑的人物。倘若能够拉拢一二,总不至于再整日战战兢兢挺不直腰杆,因而也便不好在江师爷处落井下石。
“三四千两银子,修完索道余下的不过几百两....”江北坡若有所思。
程乾一拍桌面大义凌然道:“还有一千两银子,原是给自个儿留的棺材本儿,既然是咱们山上急着用银子,咱这副棺材不要也罢!”
“老四深明大义,在下佩服。”
“还有一事不知当说不当说。”
“讲来。”
“这几千两银子,要供咱们整座山头开销也撑不过多少时日,等大王和三哥他们一行回山....”
“未必能回来了。“
以指尖轻揉鬓角旁的穴位,神色疲倦至极的江北坡在说出这句令程乾惊骇莫名的言语后便拂袖离去,徒留下后者在原地苦思冥想咂摸许久,最终仍旧猜不透江师爷的言外之意,也只能苦笑着下山去督促那些不时就要偷懒的喽啰干活再勤快些。
江北坡在山上路径步履匆匆,迎面相逢的小垚山喽啰也便侧身避开了去,他们对这规矩严苛的江师爷多已心生怨怼,即便明面上不敢流露分毫,私底下的言语却都恨恨,自然是不可能再对这山中无虎才称大王的江师爷打声招呼。
已经许多日夜未曾阖眼的江北坡走到那间静室门前,相隔十余步远便有关不住的恶臭缭绕,数不尽的虫豸嗡响。
此处已是小垚山喽啰的禁地,自武二郎下山后便撇去江师爷以外便再无人胆敢靠近,气味难闻还在其次,曾有胆大的喽啰巡夜时凑近了这屋想去一探究竟,却被屋内传来断续的呜咽吓得魂不附体,一传十十传百,便也没人再去窥看。
江北坡开门,更大的恶臭扑面席卷而来,他面不改色地关门。
他并未点灯,就将自己置身于这样的熏天的恶臭与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
面前传来窸窣的动静,而江北坡则像是未曾察觉一般,侧过身打开拎来的朱漆食盒,从中小心翼翼捧出只还冒着热气的玲珑瓷碗置于地面,后退一步。
而窸窣的动静不过持续片刻便休止了,残败的人形颤颤巍巍伸出手来够过那只碗,而后仿佛受惊的小兽般极快地蜷缩回静室内远离江北坡的角落,端起碗来贪婪吮吸那些浓稠米汤同时戒惧地望向那个静静伫立的人影。
秽物和腐肉生蛆的味道无时无刻不在刺激江北坡的鼻腔,可他依旧对那个人形保有极大的耐性,就这么远远地站着不发出响动,令前者能够稍微安心地享受那碗已然胜却人间无数珍馐的米汤。
吮吸的声音停止了,蜷缩在角落的残破人形再不敢发出半点响动。
“留着那片碎瓷去对付路边的野狗罢,下山以后,报官也好,回晋州也罢,都随你。”江北坡将食盒轻轻放下,“里面是盘缠衣裳,还有外伤涂抹的膏药,防身的刀剑就算了,不然只怕小垚山上会有许多喽啰被割了喉咙。”
良久的寂静之后,角落处传来喑哑的笑声,却是凄凄哀哀不带半分欣喜的意味。
“他们....他们都死了....我还活着,活着....”
一镖人马死绝,镖头独活。
就算是活,还有什么意思?
他拾起那片碎瓷,抵在自己喉间,一划而过。
....
生死之间的事,谁又能真正看穿?
江北坡出屋,举头望月,幽幽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