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腿断了,在落入陷马坑的一瞬他来不及将腿拔出马镫。
整匹马的重量伴随下坠之势让小腿如同筷子一般被折断了,断裂的胫骨戳出皮肉和裤腿。
娃娃脸骑卒所能做出最快的反应至少保住了他另外那条腿,而不至于让这个下半身都给压个结实。
假使晋州武官们仓促掘出的陷马坑再宽上半尺,那些鹿角枪和竹签就会将他和那匹马一样串成冰糖葫芦,然而在宿州军伍中与他相依为命两年的坐骑却没有这么好的运气,马颈和腹部都被刺穿,血在陷马坑底汇聚成小小的洼。
苏祁连不清楚自己色厉内敛的咆哮还能吓住这些宿州骑卒多久,但无疑在短暂的迟疑和畏惧过后这些人就会再次发出试探,章谷和他的体魄到了行将崩溃的地步,只需两三个不要命的死士就能试出他们现在的状况,不过隔着三条陷马坑和他们对峙的人马中显然没有这样的人物。
还需要时间....他还得争取足够的时间....
“娘希匹!”百夫长终于将他家乡最恶毒的骂人言语吼了出来,“再不向前,没人罚饷两月!再做一旬苦力!”
一旬苦力于这些多是贫苦人家出身的卒子而言虽说难熬,却也算不得什么大事。可若是没了两个月的饷,那许多骑卒家人就得忍饥挨饿才能熬过这段无米下锅的光景。
懒惰怯懦的毛驴终于在萝卜和大棒双管齐下的同时终于开始动作,十数名步战的骑卒悄无声息地向陷马坑两侧挪动。
遥遥观望的百夫长神色松弛了些,只要手底下的骑卒不至于人人怯战,只消那两人身上见了伤势,余下还在观望的人闻到血腥就会蜂拥而上。
疲软酸痛的臂膀调动起最后的力量尽可能干脆地斩断了一名冒进骑卒的脖子,心脏泵动颈间的热血喷涌到两人多高。
苏祁连还在试图摆出巍然不动的架势,可近在咫尺的骑卒们都能看出他抖如筛糠的手,分明是已经力竭的模样。
更多的人在揎拳掳袖蠢蠢欲动,像是渴血的镰鼬,他们大多还在忌惮没有动手的章谷,看起来这贼寇的余力分明更多些,远不比先前那老家伙瞧着色厉内荏。
章谷挥刀成圆,吓退了想要进逼的两名步战骑卒。
然而更多的人依旧在缓慢向前推进,能够重新起身的骑卒将动弹不得的伤者和马匹尽可能挪到不阻塞道路的位置,头脑灵光的骑卒已经试图调转马头另寻道路,不过仅靠百夫长大着嗓门的叫嚷似乎不能如臂指使。
苏祁连很疲惫,苏祁连喉头涌上了血腥,苏祁连感觉心跳猛烈得像是要冲破胸口。
站在离陷马坑极近的距离,漆黑的坑底令他头晕目眩,兴许是因为身上的伤势在大量失血兴许是因为连番的厮杀抽干了他最后强提的精气神,于是他低头片刻便抬起头,不经意间与他对视的年轻宿州骑卒咽了口唾沫,悄无身形后退半步。
他可能老了,可他还有点用。
可须臾间他又低头,自嘲地笑,果然还是老了。
窄而狭长的马刀是这些宿州骑军的制式武器,他早该注意到陷马坑沿上那抹没被沙土完全遮掩的反光。
正在与名壮着胆子上前步战骑卒对峙的章谷,瞥见数步外陷马坑里那抹不同寻常反光时便已皱了眉头,可他来不及出声示警,只能眼睁睁看着被马刀捅穿小腹的苏祁连踉踉跄跄向后连退数步后就要仰面朝天栽倒下去。
那个断腿的娃娃脸骑卒在陷马坑底匍匐敛息了半柱香有余的光景,摸到距苏祁连不过咫尺之遥的地方,自下而上刺出这不论是时机还是角度都极刁钻的一刀。
只消再拧动马刀刀柄一圈,就能彻底绞断这个老朽贼子的生机。
强忍剧痛窜起刺出那一刀已经娃娃脸骑卒的极限,碎成小块的骨茬无时无刻不在刺激着他断腿处的血肉。
得手的狂喜短暂压制过痛楚之后他几乎疼得要滚下陷马坑去,他窜起的同时势必要全身发力,已经晃里晃荡的那半截小腿是不听他使唤的,可偏生还是能给他带来痛不欲生的感受,像是他将他撕成两截。
替伍长报仇雪恨的快意还有军功即将到手的双喜临门,似乎让断腿的疼痛也消减了。
可在此之前他必须先去割下那贼子的头颅,不然身后那些如狼似虎的同袍随时都会让煮熟的鸭子不翼而飞。
正待他龇牙咧嘴正要用双臂独腿支撑起身子时,倏地觉到脖颈冰凉。
“差了最后的一手,原本你死我活就成了你活我死,憋屈不憋屈?”
他的马刀架在了他的脖子上,冷的刀锋上沾了热的血。
下腹中刀并不能瓦解一个人的战力,可也不该有人能忍受自己拔刀的疼痛,况且没有医官在旁施救,几乎是拔之即死的格局。
哪怕此人拔刀时能发出一点动静,他都能做出应对。
可眼前这个衰老又力竭的贼子方才没有半句叫痛,甚至不曾呻吟出声。
“你这的年轻人就该去北方,而不是在宿州为了一个什长百夫长之类的官职蹉跎岁月。”苏祁连用刀身拍了拍他的肩膀,单膝跪地的娃娃脸骑卒能看到温热的血一滴滴落在地上。
“到北方去,到晋州并圆城去,寻一个叫宋之问的人。”苏祁连又说,“他会给你建立功勋的机会,你可能会在第一场大战中酒尸骨无存,也有可能光耀门楣。”
苏祁连的声音忽然变得疲惫苍凉,大量的失血让他神志不清的同时意识模糊。朦胧间他仿佛又看到了那封来自北方六百里加急的书信,用传递紧急军情的驿路秘密送到一个擅自脱离晋州军伍老卒手中的书信,在烛火间泯灭成飞灰的模样。
他的私心....害死了太多太多的人,恐怕是死后也不得安宁罢?
这是他的最后一个念头。
“就剩一个贼子,用马蹄踩也踩死了。”百夫长见苏祁连倒地前还用马刀支撑住了上身,不由松了口气的同时还戏谑道:
“这贼子怕是从戏文里听来人家虎死架不倒的说法,其实不过是纸糊的架子,儿郎们稍一用力就推倒了。”
唐大人和另外一名同袍都在此役中战死,就算带回去这几个脑袋,怕是也说不过去....
这几颗脑袋包括前头被唐大人护卫斩杀的几人,都不过是锦上添花的小玩意儿,真正的大菜还在那客栈内等着他。
不过就先前数里之外都清晰可闻的动静,那小垚山大王可不是什么省油的灯呐....
还活着的那个贼子试图突破宿州骑卒的重围,可所有动作都是徒劳,在他挥刀的同时背后会添上更多的伤势,因为那个本该成为他倚靠的男人已经在愧疚中咽下了最后一口气纵使有千般无法弥补的过错他也已经无法忏悔更多,至少流干最后的血让他无愧于曾经晋州武官的身份。
还有那枚种子。
困兽犹斗的章谷遍体鳞伤,在发出最后一声怒吼后以刀刎颈而死。
原本还在畏缩的骑卒们一拥而上,哄抢任何能换取哪怕豆大军功的东西,像是见到腐体的枭鸟。
“全倚仗大人指挥得当,若非如此,恐怕还要被这两个狡诈的贼子使疑兵计阻拦不知到什么时候去。”拱卫在百夫长身侧的什长没哟捞取军功的机会,言语奉承总聊胜于无,“想来那小垚山的贼寇也不过是手到擒来。”
“贼子已死!向....”对此言颇为受用的百夫长面露得色开口,片刻后却只能发出喑哑的怪声。
百夫长疑惑地伸手摸向喉咙,却是湿黏的一片。
他将眼神投向近旁的什长,方才还在阿谀谄媚的什长神色惊惶失措,可眨眼功夫什长的表情就凝固在脸上,半截马刀突出胸口,收刀的同时还不忘绞烂心肺。
同样的事在两个呼吸间,便发生在了拱卫百夫长周身所有骑卒的身上,他们当中反应最快的人仅能握住刀柄,却已经丧失全部的气力。
毕竟心口中刀的人没有能活下来的。
在百夫长眼中的困惑还没转变为恐惧的时候他的脑袋就被砍了下来,赤裸肮脏的男人将无头尸身推下马背,上马高举百夫长的头颅大吼。
那些溃逃的骑卒没有让这三名晋州武官露出喜色,前者在目睹百夫长头颅被高举的同时就失去战意,没人乐意去替这个平日里苛责下属为人又小气的百夫长报仇雪恨,只是尽可能地从那两具尸首身上扒拉下来所有能扒拉下来的东西后上马绕开陷马坑逃窜,失去坐骑的骑卒如果没有同袍愿意拉他们同乘,那也只能咒骂着一瘸一拐尽可能跟上大队,没人晓得那三人背后是不是还有成百上千的山贼。
高举百夫长头颅的晋州武官把手里的东西像什么一文不名的东西一样丢弃,而后望向那两具已经面目全非的尸身,久久不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