耀目的白日千百年如一日地渐渐升到高处,可化为废墟的客栈还有已成焦炭余烬的树林再没有恢复如初的机会,死去的人也再无可能活转。
通体漆黑的枭鸟在天空成群地盘旋却不愿落下,新鲜血食的数目之多让远在数十里之外的同类都来赶赴这场盛宴,越来越多的枭鸟群聚成一片乌沉沉的墨云。
地面上显然有某些令他们每根黑羽每块血肉都戒备畏惧的天敌,这些饥肠辘辘的枭鸟对面那些血食的诱惑仍旧不愿下降,可当枭鸟组成的墨云浓密到一定程度时,饱餐一顿的渴望渐渐压过了由恐惧而来的理智。
“这么点尸体的血食就引来成千上万的枭鸟....”沈懿望向那片墨云喟然道,“那些千万人的战事落幕后,不知又会是怎样遮天蔽日奇景。”
为割鹿台效命杀人这么些年,沈懿手下也有累累的人命,可想到那样的场面时还是免不了要感慨万千。
“所以。”阿五拍了拍手上那些并不存在的药渣,“那样的战事中,你我这样的人都难言独善其身,没了武道境界,又能有多少条性命容他挥霍?“
“他若是能扛过这一关,也就理所应当袭承我的武术,若是抗不过去,那与其日后窝窝囊囊手无缚鸡之力得死,还不如现在死得干脆利落些。”
面对着两个割鹿台的女子刺客,袒露真心也并不能让前者对他造成任何威胁。
这就是身为强者的好处,虽说他自知离天下无敌的距离不啻于面前这两个割鹿台女子与他的距离,然而能在绝大多数想说话的时候畅所欲言,而不必担心下一个瞬刹身首异处,对他来说是除武道境界精进以外为数不多的舒心事,尤其是在发现车底又多了几只空坛的时候。
“要是不能习武不能挥刀不能再像今日一样死战,按此种说法那这样的无用的人就活该去死?”
一直沉默的鹿玖开口就是无理到近乎质问的言语,沈懿清楚眼前汉子多半不是什么喜怒无常的阴鸷人物,可面对这样的冒犯倘若生出半分怒气也不是鹿玖所能承受的,所以抢上前去一步半挡在她身前。
“我还不至于下作到因为小姑娘的三言两语就出手杀人。”阿五摆摆手示意眼前这小题大做的割鹿台女子放心,“无用的人,不论死活我都不会再多看一眼,就是因为他对公子还有有用,至少是可能还有用,所以我才会来到这里,稳住他的生机后又退走那些人马。”
“所以你们要他活,只是因为他还有用?”
“真是个喜欢寻根究底的小姑娘,不过身为奇门阵术正统的传承,有这样的精神也算是求知欲旺盛的表现。”
“所以你们要他活,只是因为他还有用?”
“几年前这个年轻人就该被个从江州黑道隐退病秧子的婆娘做成人肉包子,假使他没有被公子青眼的话。”阿五耸耸肩,“正是因为公子的青眼,所以公子命我去吓唬吓唬那个半废的病秧子,在此之后才能看到这个年轻人在武道一途能行走得多远。”
这个割鹿台小姑娘的问题早在很多很多年前他与公子第一次相逢时就得出了答案。
没用的人,不论是生还是死都不会有人多看一眼....这样的生,和死又有什么分别?
他喃喃地说出这句话,也不知是自言自语还是回答。
“或许你是对的....”
鹿玖低头望向那愁云惨淡依旧没有半分血色的面目,在研修奇门阵术的同时她也几乎也博览了割鹿台大半的藏书,其中自然也有那些禁手和秘术。那些用割舍血肉在体内孕育出妖魔行径毋庸置疑会在短时间内让割鹿台的杀手们获得沛莫能御的伟力,可那仅有只言片语的后果仍是令她不禁感到一阵恶寒。
“所以你们不必再做什么画蛇添足的事,虽说你们再做些什么只会让他死得更快。”阿五带着些唏嘘长吁了口气,“究竟是死中求活还是就这么死还得看他自己。”
倘若这个曾被公子给予厚望的年轻人就这么死了,想来他也不吝再多耗费些光景和微不足道的气力让他入土为安。不过也仅限于此,他所看到这个年轻人所做的一切并不值得他付出更多,要是在他还没侍奉公子之前,这个年轻人的死对他而言并不和虫豸飞禽走兽游鱼的死有太大区别。
人活一世,草木一秋....
他抬头望向白日,被光刺得微微眯眼。
“我已经说过活转的机会全在他自己,但你还是守在他身边。”他没有偏移目光,“停下你手上的动作,我可以当做什么都没发生。”
普通人根本无法在直面日光的时候视物,可鹿玖无疑忘了如阿五这般的武人全然不能以常理推断。
脱下大氅后鹿玖浑身上下都是大大小小的用皮子和粗麻线缝制的口袋,奇门阵术的布设不是江湖市井凭空变出只白鸽的戏法,将所有布阵的材料以最佳的方式和时机组合到一处才能发挥威力,例如用丝线和铁指环组成的罗网。
“阁下已经毁了枚千金难易的药,现在还要对个小姑娘如此咄咄逼人?”拦在鹿玖身前的沈懿没有丝毫退却的意思,“阁下若真是一意孤行,那小女子纵是不自量力,也总该亲身试试阁下的手段。”
阿五呵呵一笑。
深入骨髓的疲惫开始逐渐侵袭沈懿的武夫体魄,这种感觉会在未来的半旬日子中缓慢消减直至了无痕迹,这本是诸多反噬中最微不足道的那种,按割鹿台杀手们最普遍的做法就是寻处安稳妥帖的所在蒙头大睡几日,睡醒时也就是神完气足再去杀人的时候。
即便是面对境界亦或是战力都远高过自己的目标,割鹿台的杀手们的刺杀也并不是毫无机会....沈懿笃定以眼前这身份离水落石出也相去不远的汉子对割鹿台的了解势必对此一清二楚,何况按照她以往的经验,但凡是攀爬到高处的人都将极恐惧跌落谷底。
沈懿右手正握奇形兵刃左手反握短直刀,神色清峻:“就算是奇门阵术的正统,在这么短的时间内也布设不了对阁下有任何威胁的阵术。”
布“以她现在的水准,哪怕给她一整年的光阴布阵都未必能真正给我什么损伤。”阿五摇摇头否认了沈懿的说法,“割鹿台沈懿不是蠢人,既然不是聋子,应该能听懂我说的意思。”
借助那个躺平的年轻人身形遮挡还要半侧转过身子,如果不是在他面前做贼心虚,要取任何一样东西都不会这么麻烦。
在过去的数年中公子与他也曾游历到北方,在亲眼见过割鹿台刺客堪称前赴后继的北上后,公子也不禁概叹这个杀手门派在暗处苟延残喘数百年后终于也做了件勉强能算作壮举的事,纵使缘由大半是因为在江州两派大战后割鹿台彻底步入大尧朝廷视线,以至于割鹿台长老们需要以麾下刺客的性命为投名状,来暂且免除被大尧朝廷所豢养江湖鹰犬连根拔起的遭遇。
“女子随身带些胭脂水粉,难道不是再寻常不过的事么?”
“胭脂水粉?”面对这显然是意料之外的坦然回答阿五也是一怔,“奇门阵术正统的传人,也要涂脂抹粉么....”
“天下女子,有几人是不喜涂脂抹粉的?”沈懿闻言,清峻神色不再,妩媚白眼道,“胭脂水粉之流的东西随身带些,也是常理,公子身边的人,难不成有窥探女子闺阁物怪癖?”
被抢了白的阿五一时语塞,他自从长随在公子身边后,烟花巷陌勾栏画舫自然也去的不少,看似是与公子一同逍遥快活,实则时时刻刻都得打起十二分的精神戒备,花花柳柳莺莺燕燕也不会来逗弄他这么个生得无趣性子无趣想来床笫之事更为无趣的....马夫。
所以胭脂水粉这类闺阁中物是他所不能见的?如此说来这割鹿台小姑娘如此作为倒也勉强能说得通....
“所以你们割鹿台的女子....要在这个重伤濒死的人旁边涂脂抹粉?”
“我已经救过他一次,一命抵一命,他现在的生死已然和我再无瓜葛。至于在那里涂脂抹粉....与你何干?”
“就算是江湖前辈也有脾气好坏之分,就算有沈懿这样的割鹿台杀手相护,也不能担保时时刻刻护你周全。”听得此言阿五也是扶额苦笑,“所以日后出门在外行走江湖,待人接物记得说话客气些,总不是什么坏事。”
他想他是时候回到公子身边去,这时候难保公子已经酒醒后又摸出一坛车底经年的陈酿开怀畅饮,如公子这般嗜酒如命的人物文雅些说是酒仙粗鄙些是酒鬼,若是再换个俚俗些的说法干脆就是个十成十的酒蒙子,酒量平平却又次次都要饮得烂醉如泥。
“要是两位有心而他又不幸身死,入土为安也好,烧坛子灰送回乡也罢....”
他忽然意识到有什么事正在脱离掌握,然后他就看到鹿玖一手捏住魏长磐脸颊迫使他开口后另一手将什么物事送了进去。
饶是他再难以置信也不得不意识到自己方才被两个割鹿台女子用三言两语摆了一道,不过一切还来得及,只要那药只进咽喉还没入腹他就有机会让魏长磐再把那要吐出来....
胸中横生出怒气的阿五身形暴起,沈懿情急之下交错的左右兵刃也一齐被他避过,与此同时鹿玖不过才按下咽喉处的某处能助人吞咽的窍穴。
就在阿五迫近到快要伸手即触的距离时他却感到身形微微一滞,数十根纠结在一处的透明丝线阻挡他的身形,不过刹那之间,魏长磐喉头咽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