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谷川隼人被人从地上搀起来,倒吸着冷气,但见高师盛面色有异,以为是嫌自家刚才无能,一瘸一拐的走到近前,请罪道:“小人无能,未能擒杀此贼,以至於失态家长面前,请家长赎罪。”另外四五个梭巡,没有上前合力擒贼的郎党、用心棒,也是惭愧,上前请罪。
高师盛尽管刚才受到惊吓,但面上还是保持镇静,并不怪罪,长谷川隼人这一声‘家长’称呼,算是坐实了双方之间的主从关系。自郡治回返前,朝比奈元长颁赐下一纸‘契书’,将他划为郡国众,允许他正式编练郎党众,负责纠察乡里豪右,长谷川隼人也得了一个兵佐头的军职,除了没有相对应的田产外,算是恢复了地侍的身份。
见三沢氏门下郎党、族人已然尽皆身死伏法,也已经将三沢左兵卫的妻儿擒获,他上前同滨名信亲见礼,道:“飞驒守,贼人以毙命,不能让通判久候,不如便请来验看罢。”
滨名信亲点了点头,没有答话,经过三沢左兵卫的身体时,犹自忖叹,不由多看了两眼,想道:“偌大家业,却是便宜了他人!”
他虽是骏府兵将,同时也不免生出,兔死狐悲之感,三沢氏以往在乡里与国人争胜,虽是秽多非人出身,但也算是豪右一流,不想只短短几日,就破家灭族,今日能灭三沢氏满门,来日未必不会断绝他滨名氏家名······
国人豪族的悲哀,高师盛自不会去理会,他作为骏府谱代家臣,与主家的利益,早就紧密联系在了一起,扑杀豪强,本来就是职责所在,即便骏府知道号,虽不会嘉赏,但也不会斥责处罚。
这也是为何朝比奈元长没有多做犹豫,连骏府都不通报,便悍然族灭一姓的关节所在。
他生于武家之门二十三载,过往听闻不知多少显赫武家,败亡覆灭,今日真的断绝一门苗字,忍不住想起《敦盛曲》人间五十年之辞,不知将来自己,也能否避免身死族灭的厄运。
山内通判来的小侍带领着足轻,在匠屋空地前,清点着搜查出来的财物,至於被杀死的‘凶犯’,高师盛快步上前,将先前“搜出来”的罪证呈上上去,说道:“这是从三沢左兵卫身上的携带的一揆誓书!”
山内通判接过崭洁如新的誓书,两旁跟来的豪族,瞧瞧誓书,又看看三沢左兵卫血肉模糊的尸体,哪里肯信,高师盛禀告道:“三沢一门及於下乱党,尽数被下吏拿下。”
山内通判把誓书收入怀中,顺着他手指看去,看见三沢满门上下的尸首,微微蹙眉问道:“莫非一个活口也没有留下么?”却是不信,这些人都是负隅顽抗,才被杀死的。
“三沢一门自知罪孽深重,除了适才拒捕,被格杀当场的以外,妻小也都纷纷在屋内,自害身亡,交战激烈,没来得及阻止。”滨名信亲不动声色地答道:“其家中上下,皆入笃信鬼神妖言,凶悍轻死,宁愿坠入魔道,也不愿束手就擒。”
诸多豪族听后心底寒气大冒,手脚冰凉,若说一个两个,有胆量自杀的他们相信,但要说全都自杀,谁会相信。满地尸体中,不少都是被绳索捆得结结实实,别说不愿自杀,就算是自杀,又用什么办法自杀。
不过现在周围多是郡里派来的旗本,各家郎党杂兵,都被分散去村里各处把守,哪里还有人,敢多说半句。
武家争斗厮杀,主要断绝的是对方的家名血脉,虽然残酷严苛,但也有不成文的规矩,即便是延续上百年的血仇,往往也会保留战败者的庶子,或是更改家名,或是出家为僧,以示宽大,三沢氏虽然是贱役,但在地方上也属于实际上的豪右,理应受到这种宽大。
却没有想到,三沢左兵卫听到‘妖言’罪后,认定自家必然要满门断绝,不肯投降,家中亲属,都被被杀红了眼的足轻,全都杀死。却非是高师盛授意指示,倒也省的他在流放的路上,派人袭杀。
豪族信不信不重要,山内通判不去深究就够了。抬笔一挥,将拘捕状上的名字,悉数勾去,每勾去一个名字,便代表一人未经审问,就被私刑处死,整个过程,丝毫不避讳一二。
骏府虽然一再强调,不允许各郡妄起刀兵,不告而自相攻杀,但实际上远、骏两州郡守,派兵讨伐不驯服的小豪族和武士的事情时有发生,只要兼并来的土地,被划为骏府直领,且没有牵连到千石宛行的国人,骏府方面都是放任自流。
只不过,彻底断绝豪族血脉家名的事情很少见,多数都是减封改易。
待将拘捕状上的名字,全数勾完后,对滨名信亲等人,说道:“三沢一门,胆敢以妖言惑众,现以尽数伏诛,另外,还涉及到一揆同党在外,在彻底查清之前,你等郎党,仍要在此暂且把守此处,一个不许出入村落半步!”
三沢村是个大村,人口数百人,这次带兵过来扑杀的只是跟三沢左兵卫关系密切的几家巷户。大多数村人都闭门自守,未受到实质上的损害,但仍要留下人手看管,免得出现逃亡,或者聚众作。
高师盛提议说道:“通判,滨名大人带来的郡兵人手有数,倘若真有漏网余孽,半夜铤而走险,恐难制止,不妨以各家带来协从的杂兵为主,在留下一队郡兵监管,这样才能万无一失。”
石松丰久等人面如土色,汗如浆出,明知这是不怀好意,因没有人敢先出言反对,也只能唯唯诺诺,点头称是。
山内通判沉吟片刻,看高师盛的神情,不像是想将各家豪族,诓骗出去,然后一网打尽,便就同意:“确有道理,然各家国人也都算是有功之臣,不可孟浪无礼。”山内通判告诫道,在他眼里,这个后生晚辈行事作风堪称强酷,让他去监阵,就真的连砍了四名犯错的士卒,将人头悬在旗杆上,带着来回奔走,恐吓杂兵。
高师盛应道:“诺!”他也不放心杂兵的军纪,主动让长谷川隼人、小野忠明两人带着几名郎党一并留下来,监视军纪,最重要的是,看守住三沢家查抄出来的财物,去往郡里的路上,剿灭长野党山伏,郡里无钱支付购赏,干脆就允许他自由切取,三沢氏的家产。
滨名信亲骑马打头而行,两名郡兵随其左右,皆持流旗,后面辎车上满载尸首,各家豪族老老实实,排成一列的跟在后面,两侧都是旗本郡兵护卫,或者说押送更合适一些。再后面是山内通判整跟高师盛叙话,最后面则是青木大膳、北庄万次郎、长田盛氏等人押后。
连武士带足轻,一行五六十人,沿路呼喊三沢氏的罪名和下场,从乡道路过。乡道两侧田野里各家百姓,俱皆胆颤,跪伏在地,恭送他们离开,不敢抬头。听到脚步及车轮声渐渐远去,有胆大的方才悄悄抬起头来,小心翼翼的窥探,人群之中,有一个,黑漆大铠,身旁诸多甲士随行,昂首直行,可不正是一直以公卿打扮示人的高师盛。
有参加过庄所的集会的村人,敬畏说道:“之前乡佐所言,凡有豪右不法,必然派人拿问,当时只觉得他空口大言,却不想何止拿问,简直是网罗穷罪,往日耀武扬威的武士老爷,在他面前也跟囚犯一样,被押着沿辙屈行。”关东风俗,人如果踩到运送死人的尸车是大为不吉利的事情,而今天乡里的豪族,乖乖跟在运尸车后面,蹈矩而行,可谓丢尽了脸面,连往日畏惧他们的百姓都出言嘲笑。
·······
高师盛将山内通判、滨名信亲二人送出乡界拜别,目送其人远去,才又领着几家豪族回了庄所,这一次却不是向之前那样,虚席以待。
自去堂上端坐,石松久秀带着国人众,坐在硬榻之上,面面相觑,猜不出这位新来的乡佐,还想干什么肆无忌惮之事。
高师盛自赴任以来,刚刚才过一月,开始的时候,他克己勤行,如在骏府奉公之时,兢兢业业,虽然断处‘宗论’一案,但仍旧不免有人认为,他是借助骏府法度,狐假虎威。借助长田家的财力,对乡中百姓施以小恩小惠,也不会让人过於畏惧,尤其是三沢左兵卫当众顶撞离席,却没有受到任何处罚,在参加集会的国人、百姓的口口相传下,不免被人认为,他是一个懦弱的人。
然而,都没有想到,隐忍多日后,如虎扑鹰击一般,将跋扈乡里百年的三沢氏这条豺狼,撕成粉碎,让人看到的不仅是深厚的武家身世,更是残忍暴虐的手段。
各家豪族再看向堂内,光线昏暗,高师盛的双眼,正对斜坠的夕阳,不禁染上了一层血色。进院之后,便有人将院门封闭,青木大膳独坐廊下抽刀擦拭,森寒的白光,不时借着刀身折射入堂内。
各家豪族刚一入座,便见发现座位前方的漆桌上,放着一封封盖有郡守铜印的状书,滨名信光拿起自己那份,鲜红的朱印刺得他一阵目眩,扭头看向主位,只觉得自己双手冰冷,但却冷不过高师盛的眼神,那眼神让所有人都忍不住打了个冷战。
萧瑟的寒风中,卷动院中的竹林如波涛起伏,有些枯竹稀疏立在墙边。早就掉光了竹叶,唯余枯朽待死的干枝,亦随风摇摆,风竹瑟瑟,发出沙沙声响,充满庭院,争入耳中。
滨名信光努力让自己脸色看起来平静些,甚至能多出些感恩戴德的欣喜,勉强忍住心内里的畏惧,此时其余国人比他还要惊恐万分,有胆小的甚至已经抖成一团,脸色比死在乱枪之下的三沢左兵卫还要苍白。
滨名信光抖着手,将判状当归桌案上,双手虽然藏入袖中,但是却仍旧止不住的颤抖。
“滨名扫部少属……”
“是,小人在!”滨名信光听到高师盛叫自己,慌忙膝行出列。
高师盛和善笑道:“扫部少属又何必见外,我与汝父同为郡臣,况且你我两家出源氏,以兄弟相称便好,若是没有疑意,看过后收好便可。”虽然两家同出源氏一门,但高氏是高阶朝臣一系,而滨名氏与大河内氏一样,都是源赖政的后裔,不过彼此间世代联姻,兄弟之称,也不能说有错
“是,舍弟见过大兄!”滨名信光福至心灵,急忙应承,退回自己的席位,将桌案上的判状小心折好,塞进怀里。知道自家这回算是逃过一劫,判书上的罪名,随便拿出来一条追究,也足够他切腹谢罪。
滨名信亲抢先一步下手,替高师盛将三沢氏满门诛灭,那高师盛自然也要有所回报,源赖政“鵺退治”后受领远江国六村之地,其中一脉改姓为滨名氏,繁衍至今,一族分为大谷、驹场、都筑、三天等地,成为湖北有名的武家,佐久城在被骏府改为郡治前,世代为滨名氏的本城。
凭借着这种显赫的家门和势力,滨名信光能够轻易逃脱律法制裁,但其他国人则没有这么好的运气了。
正当国人众以为就此了结的时候,高师盛示意北庄万次郎,将其他豪族面前的判状纷纷收走,而后旁若无事的讲述起赈灾事项,在座国人众神思不定,哪里还有心思听这个,不论听到什么苛刻的要求,都不敢反驳,一直谈到傍才被放归各家,任由他们揣度用意。
石松丰久看出了索贿之意,当晚便带着转让地契,以二十石上好水田,赎回了自家的罪状,其他国人闻讯后,纷纷上门用钱财、田产来求取宽恕。
三日后,经过郡守朝比奈元长的上书,在死无对证的情况之下,诸多“证据确凿”的情况下,算是彻底结案,负责审核的检非违使,见告发抓捕的高师盛出身谱代家臣,又是朝比奈元长的姻亲,自无阻拦之意,不仅如此,还将三沢村剩余部落民全部都要徙至骏河,匠屋改由远江其他秽多非人充入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