讲到此处,高师盛自觉心神激荡。
从身边郎党捧的木盘上,从上百枚摞成小山一样的甲州金的上方,取过一张亲笔所写的染血感状。
大声喝念道:“永禄二年一月十三日,我平山党鱼明川营砦,告破败亡之际,党内足轻组头北庄万次郎以奇策,救我全军,於危难中;残军转进泰平寺之际,获悉敌情,死战不退,斫营陷阵,伤皆在前;生死不惧,护我佛旗!遍观阀阅,首功当在北庄万次郎,在下高阶师盛虽为今川保司代官,名下尤有业田三百二十六石,除去此百金酬赏,愿以一百六十三石之俸禄收录足下为家臣,另下赐偏讳‘盛’字,赐名北庄盛忠,自此你我主从二人同食俸禄,富贵勿忘。”
落款,书写着‘高阶武藏守师盛’,以及花押。
只不过这个武藏守的官职,只是自称,并不会受朝廷、幕府、甚至是骏府的承认,但只要高师盛麾下的部众认同就够了。
北庄万次郎在众人面前得兵曹大力赞誉,获得如此殊荣,使得他热血沸腾,就连青木大膳亦面色动容。
一百六十三石的俸禄充其量只是个奉公众的水平,但主从分禄的礼遇,却是比万石之封更让人为之惊叹,想来用不了多久,这段佳话便要遍传关东。
“既为武士,岂可无有武备!”
高师盛召唤郎党,取来一套华丽大铠,亲手帮着北庄万次郎穿上,又将腰间佩戴的太刀,郑重其事地交予其手:“武田大膳大夫知我甲毁铠堕,特从收藏的家宝之中选出此套具足赠我;长尾弹正闻我刀折,亦遣骑送我佩刀。然我所爱者并非是精甲名刀,而是万次郎你这样的忠义武士。今日将此大铠名刀转赠予你,足下豪勇,日后定能再获武功!”
长尾景虎、武田信玄两位大名所写的感状,高师盛仅是粗略看过之后,便就搁置不理。
正如两位大名想拿他当做‘千金所买的马骨’,收揽人心一样,他骤然而起,於军中毫无半点根基可言,所珍爱和依靠的,更是北庄万次郎这样忠勇彰义的郎党故旧,而非虚名死物。
不等北庄万次郎说话,端起酒盏,亲自敬到他的面前:“你我同饮此交杯结义之酒。在座诸将众军,信浓山中权现神佛,皆为见证,你我主从二人生死相从,合力效忠骏府今川氏,使得主公家业永固,同享富贵!”
高师盛这一连串的推崇、重赏、厚赐,言谈举止发自肺腑,以诚相待,就算是铁石人也要动容。何况北庄万次郎本就是义气深重,尚气轻死之人。
两人持刀割破臂膀,滴血入酒,交杯互饮之后,北庄忠盛叩拜顿首,泣不成声:“万次郎乡野愚夫,蒙受主公如此恩礼,誓死愿为马前之卒。”
受往台上这一幕感动、激励的,绝不止北庄盛忠一人,接连三次同享富贵的许诺,让血勇敢死的士卒,无不振奋,握枪顿足,连连发出惊天呼喝,就连聚在营外观望的今川军的其他士卒,也跟着一起呐喊助威。
营内外近千人,在口耳相传中得知详情后,只觉得浑身勇武无处施展,要像北庄盛忠一样去夺取武名富贵,从不名百姓,直接成为身家数十万钱的地头武士,简直恨不得现在就身处敌阵,再立功勋。
虽然之前,这些士卒在严苛的军法约束下,对他颇为敬畏,如今通过北庄盛忠之事,高师盛明显感觉到,全营士卒对他态度更加信任许多,皆因足轻即便立的功劳再大,也少有能因为一战就获封武士的,更不要说上百枚金判和百石宛行了。
趁着这股势头,高师盛再接再厉又道:“破敌陷阵,长谷川隼人常为先锋,亲冒矢石,死战突阵,至使村上诸队不能拦截我军,无长谷川,便无突围之望,佑笔,此该何赏?”
“破敌陷阵,以少击多为上功,数相当为次功,以多击少为三功。长谷川隼人带数十步卒,屡破村上百人之队,可比上功。论功:可转任兵曹。”
高师盛颔首:“记下此功,我当写奏传,以表骏府。骏府任命在后,长谷川隼人身先士卒之勇,我当赏在前。临危受命,力挽狂澜,长谷川当在首,今日之赏,同样不依照常例,从优从重。恩赏如下:赐太刀一把,永乐钱百贯。”重赏不断,为得是收揽人心,何况长谷川隼人还是自己的郎党。
更重要的是,高师盛自己在今川家的官途内,也不过是个乡佐代官,所谓奏请恩赏云云不过走个行事,根本不会真的去写,所以只能从银钱上面来尽力弥补,索性长谷川隼人投奔他麾下后,也不可能再去骏府出仕。
高师盛对未来的出路,看的越来越清楚,他只要在西远江继续扩张影响力。步步蚕食今川家边缘地带的直领,等到桶狭间之战后,他也可以和其他国人一样割据自守。
比如现在的尾张国水野家,三河国松平家、吉良家,远江国的井伊家、饭尾家、松井家。
一方面继续处在今川家的配下,另一方面与乡縂百姓紧紧勾连一处,与骏府城的命令有利的便听从,不利便只当不知。除了他们以外,还要许多乡下小豪族,除了奉今川家为主外,也都是如此。
为了能在日后天下泰平时,能够藩主中获得一席之地,这些国人豪族将来都是他需要逐步铲除的目标,这一切都需要兵马的支持和在骏府里权势的提升。
接下来,对青木大膳、长谷川隼人、长田盛氏、小野忠明、内藤光秀等人论功,都让人将功劳一一记下,除了下赐感状外,都受领,太刀、大铠、骏马以及钱粮布帛的恩赏,一律从优从厚。
藤堂虎高、井伊直亲是高师盛请来观礼的同僚,虽然同意让他主持,但并非下属,自然不能逾越身份,向他二人赏赐,但跟着两军中一起亡命的士卒,则可以厚赏,这点提前征求他两人的意见,在没有得到反对后,便开始赏赐士卒。
泰平寺鏖战中最勇敢剽悍的士卒,列成一队,走到望台前。大部分士卒都是武田、井伊两军的残兵,也有几名是平山乡的杂兵,一共三十余人。
高师盛迈步下台。一一询问姓名,抚问伤处,同样亲自斟酒,赐钱赐物。
其余在场诸人亦分得恩赏,正如他许下的诺言,战后凡有所得,除却战死者的抚恤外,无不尽分於众,不曾私留一文,愿留忠义於身,同享富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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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午军议,诸人都同意收编部分山伏、恶党扩充兵力。
正好可以用这些人,再配上一些旗下本队来担任组头、兵佐,总数接近四百足轻,重新编制,二百人补入长谷川隼人、长田盛氏麾下,另外一百人组建一队,兵佐就让北庄盛忠和内藤光秀来担任。
北庄盛忠虽然此前并未带过兵,但有内藤光秀这个凶狠的信浓大盗在旁协助,亦可维持行伍。
如此作为,盖因长尾、武田两家虽然议和,但是北信兵乱却未见得就会立刻停止,长达一年之久的对峙,早就将原本富庶的信州九郡打的满目疮痍,已非人间景象。
先前众人落败逃亡之时,受到何止一伙‘落武者狩’,从这里也可以看出来,信浓国中的一揆势数目之众多,没有结成数万大军,攻城略地,无非是缺少威望足够高的人站出来振臂一呼罢了。
现在长尾、武田家大军云集川中岛,尤可震慑乱民,但若是就此退兵,结果可就难说的紧,跟随奖赏而来的还有一道军令,要他在更及郡内与长尾军争抢那些还摇摆不定的国人众,同时剿抚在山林中作乱的一揆势。
武田、长尾两军既然在幕府使节的见证下议和撤兵,就不会着撕毁和约的风险再起纠纷,但遏制一揆势的蔓延,就只能依靠北信豪族自己想办法弹压,最多在背后提供一部分的兵力支持。
介于北信豪族死伤惨重,长尾景虎指派高梨氏出兵协助村上义清镇辅领地,而武田信玄则选择请今川军继续留在川中岛地区,稳定一段时间的局势。
为了能让朝比奈信置点头,不知武田家又花了多少贯钱。
今川调离军役众出阵信浓也是为了防备百姓因为穷困,聚集一揆,眼下才一月份,大雪封山,就是想走也是道路不靖,於是顺水推舟,便答应下来了。
也就是说,今川军起码还得在信浓的山沟里呆到三月开春,才能回师。
这条军令让高师盛颇为犹豫,本以为议和结束后就能回转远江,但现在看来却是自己有些想当然了。
对於再领兵出阵,本心来说是很排斥的,毕竟刀枪无眼,并不能保证每次都像泰平寺合战那样真的有‘佛力’庇佑。
如果推脱军令,又会损伤刚刚得来不易的名望,而且这是以下犯上之风,绝不可为,不过出阵搜捕一揆也并非全无好处,信浓国是个上国,粗略检地都有三十於万石高。
他现在手中空匮,回到远江后无论是维持住现有的平山党军势,还是笼络新的郎党,都离不开一个钱子,为了日后打算,他都有必须在这两个月内,从北信浓刮到足够的钱财,来谋取私利。
索性现在还要整合编练部众,倒也不必立刻出兵,可以慢慢思考清剿灭方略。
趁着休整的这两天,他决定先把对部众进行整编的事情提上了案头。
首先,实现他对三河流民的承诺,请求朝比奈信置将其中有功者收录军役,转为远江良民,并派使幡回转远江命郡内分给屋宅,租庸土地,这本就是应有之义,自无不可。
做完此事后,高师盛请将要带兵撤军的藤堂虎高出面,将营内武田军的残兵召集起来,让他们自己选择去留,直言相问:“你等并非我军中士卒,而今武田大厦尽然决定退兵,若是想要跟着一并回返,我不勉强,会再给你们一笔返乡的川资路费,若是你等愿意继续留下来效命,我可写起请文与武田大膳,暂时将你等转入我的麾下,你等都是有功劳在身,可以在军中做个足轻组头。”
这些武田残兵同样厌战,正如高师盛此前猜测,除去北信出身的残兵外,其余大多数人想要选择带着赏赐回乡。高师盛说话算话,向北庄盛忠借了百十贯钱,当场给他们发放了路费。
他如此仁义,这些武田残兵十分感恩,已经留下来的人不用多说,数十个打算归家的又有几个因此改变主意,决定留下来转入今川军。
藤堂虎高也似有意动,不过他接到的军令是前往海津城,跟随武田信玄班师返回甲府,信浓仍旧留给小山田信茂和真田幸隆镇守。
同时井伊直亲因部下伤亡殆尽,也被朝比奈信置调回本阵。名义上是休整,实际上则是软禁待罪,罪名则是违抗军令,至使合战不利。这非是构陷罪名,毕竟当初军令指示他在泰平寺外立营,如果敌不可挡,就弃营而走,但井伊直亲却私自移阵进入泰平寺,可以说合战中今川军出现的伤亡的一大半原因都是因他而起。
武田军中对他的义举赞不绝口,但今川军内则是对他怨恨颇深。
如此境况,高师盛也不敢开口替他辩解,索性不再去想,将全部精力都放到整编上面去,他这些合战经验丰富的足轻十分看重,当天就将他们安插进军中,担任足轻组头,协助兵佐整编部众。
太平寺血战脱身者不过百余人,眼下已经有半数在他军中。剩下的三百余人里面也有不少羸弱杂兵。
比如随军的阵夫,现在要扫荡山林,剿抚一揆,在带着这些羸弱就不合适了,不然出阵时会拖累全军。因此高师盛将其单独划入荷驮队,与十几个伤势过于严重的在冰,留在营内看守辎重。
沙汰掉羸弱,剩余三百二十人,这三百二十人皆为精壮足轻,现在不敢说能比得上朝比奈麾下的郡兵,但起码不是最弱的那一队杂兵了。
高师盛只有三天的时间,没时间去敦教新卒们学习阵法变化,就连枪衾阵列也没法教会,但所幸新投奔过来的多是山伏恶党,本来就习惯厮杀。
他的要求可谓极低,在这三天的时间里,再次教授部下足轻辨认幡旗,识别金鼓,能够根据军令进退,然后让他们大概知道战场上需要注意的事情,便就足矣。
时间紧促,但所幸这次对阵的不是越后精兵而是信浓本地的一揆势,而且军中大部分是受过他操练的平山党杂兵,多少有些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