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两千多人没有足够的粮食怎么养活。
原本高师盛还鄙夷武田信玄、长尾景虎两人的所作所为,待他独领一军时,才感到这种如山的压力。
不收编这些亦民亦盗的村惣一揆,后路就无法保证稳固。收编他们,就要负责给这些饿得嗷嗷待哺的饥民一口饭吃。喂不饱他们,一天可以,两天可以,到了第三天就要一哄而散,甚至倒戈相向将自己带领的这几百今川军火并掉。
一想到这些,就让人觉得心烦意乱。
接受小野忠明杀俘之策,不是真个觉得能够震慑敌军,而是实在没有多余的粮食,来喂养这些随时可能再次作乱的饥民。
想要将白马砦、千国寺两座城砦,直接作价卖给安云郡内现在能找到的最大名主莲照寺,亦是因为缺粮养兵。
若不是考虑到名声影响,和同样难以攻打的原因,说不定他就先带兵将莲照寺劫掠一空,在跟绍田重高慢慢打围城战。
现在高师盛开始明白,为何今川义元明知插手川中岛合战,是件劳民伤财的恶事,却还要执意出阵,想到远江国内如信浓一般的惨状,让人不免心中胆寒。
慈不掌兵,义不守财。这等至理名言,当真诚不欺人。
当一个人连自己的性命都不顾惜后,自然不会在乎麾下军势、敌方俘虏、无辜百姓的死活;看着数以百万计的铜钱,轻易地落入囊中后,便更难轻易放弃劫掠。
高师盛是个庸人,自然无法免俗。不过对於大井盛朝的问询,他自是有所定策。
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这个问题,他早就表态想要将城砦卖给莲照寺。此时,傍晚派人快马回寺询问过主持,得到明确答复的下间赖庆主动开口,转达主持的意思。
“武藏守、在座诸位无须担忧。我净土真宗既为武田家友盟,在粮秣方面自会鼎力相助,千国寺城内外要害处、兵马布防、器械兵粮、人口老弱都有了解大致情况。再则,城中武士、足轻、百姓中颇有我净土真宗的门徒。只要武藏守愿意赦免城中父老,再由贫僧暗中沟通劝解,不说立刻献城,料来防守上,也不会与绍田家的部众同心同德。毕竟,绍田家乃是越后国人,与我信州士民抵对颇深。”
前面所言,未必真就如此有把握,不过信浓国人、百姓嫌恶越后豪族出身的绍田氏,倒是确有其事,除了信州封闭排外的民风之外,更多则是三次川中岛之乱,若不是仁科一揆根本抵挡不住武田军,未见得就会屈侍长尾家。
“况且武藏守麾下兵精将勇,城中不过乌合之众,必然不是对手。”下间赖庆手捻佛珠,侃侃而谈,从旁侧沙弥手中取过一轴卷图,将之展开,请诸人观看。
这轴城防卷图是莲照寺苦心孤诣,耗费数年的时日,派细作查探,利用城内门徒泄密才一点一点打探出来的,只不过还未等派上用场,仁科家就被武田信玄断绝,此城也落入武田军手中,最后唯有随着夺占千国寺城的野望,一并束之高阁。
正如下间赖庆所说,城内大小藏兵墙舍、隐蔽矢仓的分布,在图上都清晰可见,城内町的巷道、可以据守的要点也都着重用朱笔圈点、勾勒出来,虽未必是全部,但有此卷图作为参照,凭空又能多出三成破城的把握。
他颇有自信地说道:“千国寺城虚实尽在其上,再加上武藏守麾下的精锐攀攻,贫僧断言,数日之内,此城必然告破。”
高师盛颔首不语,帐内诸人喜露於色。长田盛氏更是大笑:“有此城防卷图在,再加上莲照寺门徒为内应,当真连神佛都来襄助我军。”仔细看过卷图之后,再次发问道:“武藏守,何时攻城?”
高师盛端起酒盏遥敬下间赖庆,随后满饮而尽,下令道:“今夜加紧守卫,你等即刻返回各队,率众抓紧时间筹备攻城器械。”说罢,伸手示意北庄盛忠,勉励道:“万次郎表率在前,诸位当知我非吝啬一徒,明日先破城者列为一番枪功,赐永乐钱五十万!”
“武藏守如此厚赏,敢不效死!”就连信浓国人众,也跟随今川军武士起身,慨然应诺,随后依次应诺接令,倒退出帐。
很快帐内只剩高师盛、青木大膳、大井盛朝、下间赖庆四人。高师盛随后许诺道:“待破城之后,我军休整两日就将白马砦、千国寺城一并交予贵寺接管!”
让下间赖庆又惊又喜,连道不敢,表示何时让城都可以,一切以今川军方便为主。
······
今川军远来,但是因高师盛传下的军令,导致不能尽数休息。
攻城时间定在了清晨。除选定次日参与攻城的六百名足轻在抓紧时间休息外,其余各队由兵佐指挥,集结起来军中信浓杂兵,由下间赖庆出面,从中选出几百个莲照寺门徒,由僧兵押送到附近山上砍伐树木。
另派出内藤光秀带领山伏、水贼出身的恶党众到周围乡村,收缴菜油、柴草、木板之类,好来制作攻城用的板楯、束札、火油罐等物。
军中能勉强算作大型攻城器械的,就只有五架从村上军缴获的简易发石车、至於用来一次运送数十人进行攻城的巢车则一辆也无,不过巢车本也是攻打高大平城才会使用,对於道路崎岖、海拔险峻的山城并不好用。
所以,赶制和改装最多的都是云梯、飞橹桥、半截船、勾镰刀这类器械。
兵进安云郡后,今川军沿途裹挟了不少乡里工匠,并上秽多非人中的匠户,组成一队。人数不多,约四五十人,交给大井盛朝负责管理,调拨了两个百人队协助,连夜赶工。
小野忠明等人提议,仿照一向一揆的战法,驱赶羸弱百姓去填壕沟、挡箭矢。高师盛稍稍考虑过后,没有完全采纳,但也没有直接否决,而是采取相对折中的方法。
凡能持布袋三石投入壕沟者,皆可从军中领取一表杂粮,放还归家。
今川军沿途杀戮不断,已经让信浓国人惶恐畏惧,所以他们才会为了活命,接连请降,如果攻城时那他们当蚁附填壕,很可能会激起他们的怨恨。
如果同城中的绍田军勾结,里应外合来夹攻自己的本部,可就适得其反。
何况有莲照寺在旁协助,他相信很快就能破城,不必妄做恶人。
但使用百姓填壕沟,确实可以有效减少足轻的伤亡,与其武力逼迫百姓送礼,倒不如以利引诱,果然,半个时辰内就有上百名青壮主动要求加入先手队,抗土袋、束札去填壕沟。
信浓眼下缺粮,一表杂粮算是相当多的数量,这上百人若是都能领取走一表杂粮,就是上百表杂粮,折合成石高数也差不多小五十石,对今川军的存粮来说也是一个不小的供应压力,不过最迟明日傍晚,莲照寺支援的第一批粮秣就会送抵城下。
况且,这上百人得先保证搬运三次土袋的过程中,能够活着回来,才有可能领到购赏许诺的杂粮。即便能活着回来,也毫发无伤之人亦是几乎不存在的。
重伤之人,只要以治伤的名义扣留军中不发,拖个三四天,肯定会有许多人因伤情恶化而死,到时候就能省下大多数粮秣,真的有少数仅负轻伤,或者神佛庇护没有受伤的百姓,那十几表杂粮,高师盛还是出得起。
城外忙碌一夜,城内也是没有丝毫放松。虎出曲轮丸上的敌兵也多次试图固定在大橹顶端的发石机,抛射焙烙玉和火油罐,来阻挠今川军的攻城准备,无奈距离实在太远,射程不及。
城外的今川军也不客气,在城外安全处不停吹螺打鼓,向城中放箭,骚扰城中守军不让他们安心休息,一直闹腾到后半夜才交替散去。
平旦寅时一鼓埋锅造饭,日出卯时二鼓炊毕,辰刻朝食用饭完毕,全军击鼓,集合攻城。
千国寺城所处之地,山高谷深,冬日朔风遍吹全营幡旗,兵甲挂霜,反倒让人为之精神一振,连带昨夜忙碌地疲惫都悉数卷去。
高师盛选定虎出丸的正门做主攻方向,宽达十几间的水壕前,这会儿亦结上一层单薄的浮冰,初生朝阳攀上山头,非但没有驱散寒冷,反倒平添三分肃杀凛冽。
飞驒众和莲照寺僧兵眼热购赏,纷纷自请为先手役。先手役的作用举足轻重,顺利则鼓舞士气;挫败则沮丧军心。
他不能交给这些仅凭蛮勇的游势,选了北庄盛忠为先手役的足轻大将,领六百人举着半截船、板楯,趁着敌军疲累逼近壕沟。
半截船形似半截翻覆的小渔船,以四根木柱支撑顶盖,攻城时,四名足轻各持一柱,用以遮挡矢石,至於行动则除了从船头中间的小开口窥探方向外,就只能依靠后方太鼓手的指挥,船下的士卒们跟随鼓点调整方向,齐头并进。
除了这四名足轻之外,每艘半截船下,尚有十人,背负信浓杂兵挖掘装满的土袋,负责填平壕沟。
因为半截船数量有限,只允许少数今川军的精锐足轻使用,剩余出阵的士卒和主动参与填壕沟的青壮,都只能扛着板楯、柴草束札跟在半截船的空隙处,列成竜甲楯墙,缓步跟随。
城头上敌军喧哗叫嚷,急忙点燃火把,调整橹台上发石机的方位。组头、兵佐大声喝令,长弓、铁炮齐发。因为是临时赶制,半截船打造的颇为粗陋,但非常结实,顶盖用铆钉将数张厚木板拼接,密不透风。
弓矢射穿不透半截船,仅有丢下柴草束札后,没来得及撤回竜甲楯墙内的几名青壮,被铁炮打中跌落水壕,还没来得及挣扎爬上岸,就被友军投下土袋砸回水中,很快原本澄澈的冰冷池水就被鲜血和黄土,搅成一片浑浊。
这些青壮损失,本就在预料之中,不多时,第一波填壕的部众返回,半截船和板墙上插满了箭矢,今川军士卒因防护严密,无一伤亡。
诸人一夜未睡,此时俱在高师盛旁边,一起观战。瞧见此景,本间滕秀、相良景泰见到此情此景,开怀大笑,主动请令上前,第二波填壕战要亲自带队加入攻城。
两人在朝比奈信置麾下的时候,从来都是负责带队填壕的蚁附众,不仅部众伤亡极大,而且自己本人也是亲冒矢石,冲在最前面之后,可战后赏赐缴获永远是最少的。
救援泰平寺之战,两人带兵担任填壕,差点死在上田鹰骑刀下,可论功行赏却根本排不上号。
而归高师盛调遣后,一下子翻过身来,成了军势中的主力兵马,方面之将,再也不用冲锋陷阵。
获得赏赐与平山党的部众,向来一视同仁,甚至隐约高过后来支援的五百今川军足轻,故此对破城后的五十万永乐钱,亦是想要收入囊中。
此刻,见得最危险的填壕战,都如此安全。不禁动了心思想要上阵混些战功,就算不能拔得头筹,有这一番功绩,也好在破城后多索取一些钱粮。
高师盛自无不可,二人拜谢而去,不多时带着第二波的士卒又到了壕沟外,这回城中守军吸取上回的教训,改燃发火箭。
於这种浅显伎俩,今川军岂会没有防备,每队填壕士卒出发前,都会在半截船、板楯外顶上浇了一层透水,火箭一时间,燃烧不得。偶尔有挂着菜油,让火势凶猛的,也尽可以等到回营,从容扑灭。
这时橹台上的发石机也开始抛掷焙烙玉,虎出丸只有三架发石机,但如果每次都能砸中的话,尤其是对竜甲楯墙内,列阵密集的士卒来说造成的杀伤颇大。
连放三次,打中了两个目标。半截船仅是摇晃一下,仍能继续前进,但靠人力抵御的板楯来说就没这么从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