昆仑丘的神殿上,身着粉白仙袍的身影背对大殿而坐,一头顺滑的如瀑长发衬着嫩嫩的仙袍,仅这背影就足够令人心生仰慕。
“帝君,人,来了。”白衣白发的英俊男神躬身禀报。
姜离恭恭敬敬对着殿上身影行了一个人界修道者最高礼仪的揖礼:“拜见圣母。”
“当!”一只白玉杯从那莹白纤巧的手指间滑落。
殿上人手指轻弹,做了一个甩去水滴的手势,动作之优雅也是难得一见。
“唉!又废了!”清浅的叹息,竟是个男声。
地道的男声?
姜离呆了呆。
身旁白衣仙神却咬了咬牙,一脸肉疼。
殿上人缓缓起身,从高高的白玉阶上漫步而下。
姜离不敢直视,但眼角扫到那粉白的仙袍在莹润的白玉阶上漫过,就感觉是那么的,风骚!
“你就是姜离?”阶上人隔着三尺之外驻足,慵懒的嗓音,透着漫不经心。
他瞥了眼对面之人,轻声嗤笑:“青君一直放心不下的人皇……也不过如此!”
姜离躬着的身子颤了颤,鼓起勇气挺直了脊背,向这位在他看来颇不正经的仙神直直看过去。
“姜离自知,人界生灵历来不入仙神法眼。”他冷着面孔,一手背负身后,散发出属于人皇的气势,自嘲而又坚决道:“除了昆仑圣母帝君。”
面前之神,绝美!无视了男女之别的容颜有着慑人的俊美,他狭长的丹凤眼因为姜离此刻的气势而露出玩味来。
“那倒也是。”
他看向姜离的目中有了一丝欣赏:“你来昆仑定是有所求了,看在青君的面上本君不与你计较。说吧,有何事?”
姜离摸不透眼前这仙神的身份,他的本意是面见王母,只有西王母愿意真心护庇人族,其他神……他信不过。
身旁白衣仙神自是明白姜离所思,冷傲的面孔上微微有了一丝欣然,语气也不自觉柔和了半分,向姜离介绍道:“这位是天宫敕封西方白帝少昊帝君,暂代我家君上执掌昆仑。”
白帝少昊?!姜离有一瞬愣怔。这位天宫之神,长留山的白帝帝君,天帝的兄弟,暂代西王母掌管昆仑?那,西王母去了哪里?
白帝少昊并不理会姜离那一脸懵的表情,从宽大的袖间摄出一方仙帕来细细擦着纤长的手指,侧首对白发仙神笑道:“窫窳(yayu),你去告诉开明,让他再送两筐沙棠来。”
窫窳(yayu),弱水之神。听了这吩咐,一张俊脸几近扭曲,愤愤回道:“帝君,沙棠结果不易,可不是这么糟……用的。”
“哈!”少昊不满地嗤笑一声:“本君替你家君上代掌昆仑,要你几颗果子怎么了?又没要那不死树上结的果子,这你们都舍不得?”
窫窳(yayu)咬咬牙不置可否地转移了话题:“帝君,人皇还在这里。”
少昊俊美的丹凤眼眯了眯,随手撂掉的仙帕化作一只浑身流光溢彩的小鸟,清啼着飞出了神殿。
“人皇,说吧,你亲至昆仑是何事?”少昊拍手走上神座,居高临下看向姜离。
姜离已知这位帝君是何等身份,但出于对陌生神的不信任,他还是不大愿意说出此次入昆仑丘来的目的。除了西王母,神界,一直以来都对人界生灵并不如何友好。
或者说,仙神们总是高高在上,他们需要的只是人界亿万生灵的仰望叩拜,借以增加或维持自身神力,若非如此,眼高于顶的天宫众神,又怎会在神殿之上纡尊降贵地和微不足道的人界生灵心平气和对话呢?
即便,自己身为人皇又如何?论实力,人界的确是弱势群体,还不够仙神另眼相看的资格。譬如眼前这位白帝,他弹指一挥人界就是排山倒海的灾难。
但……姜离攥着的拳头上根根青筋虬突。他,没有选择。
“帝君,帝君……”正当姜离孤注一掷准备说出所请时,又被另一神打断。
一少年神急匆匆而来,跳脱的形貌宛如人界十五六岁的少年郎,但姜离却不敢小觑,神界少年至少也有上万岁的年龄了,他这个中年样貌的人皇有可能还没活到人家万年之外的零头年份。
“帝君。”少年神行了一礼,又对着窫窳拱了拱手,禀道:“又有人界的人来了,已经越过炎火之山,即将抵达弱水边了。敢问帝君如何处置?”
少昊满脸兴味:“又有人来了?”
说着看向姜离笑言:“你们人界长出息了,一日之内两拨人闯我昆仑丘。”
姜离神情一僵,眼中涌起滚滚战意,怒道:“想不到他们还敢追来昆仑。”
窫窳在一旁也是十分不快,冷冷道:“闯得过炎火之山,可未必能过得了我的弱水之渊。人,当真不知天高地厚!”
少年神圆溜溜的眼睛看看神座上的少昊,又望了眼显然很恼火的窫窳,像是无意实则故意低声嘀咕:“也许长乘又去符砀山与江疑喝酒了呢!”
窫窳听了果然怒容更甚。
“我就知道。”少昊在神座上一手托腮,不无怨幽地凝视窫窳道:“难怪最近我要几颗果子都不肯了,是让长乘拿去符砀山换酒喝了吧?”
窫窳嘴角抽了抽,狠狠瞪了眼多嘴的少年神,向少昊道:“小神这就命开明给帝君准备三筐上好的沙棠,祝愿帝君的果酒早日酿成。”
说罢,瞥着面色瞬间变得苍白的少年神,冷声吩咐:“开明,限你天黑之间备办妥当送到帝君手上,否则休怪昆仑法典无情。”
少年神开明苦着脸,懊恼却不敢推拒:“属下尊令!”
见开明有苦难言的离去,窫窳再次对笑眯眯看戏的少昊提醒道:“帝君,人皇来此是有我家君上原赐予人界为皇者的特殊神通。”
“好吧!”少昊懒散地坐直了神躯,看向神殿下方被他们冷落已久的人皇姜离:“说出你的请求,我会看在青君面上酌情应诺的。”
姜离此时已然看明白了,殿上这位神忒不靠谱。
可是刚刚昆仑守山大神开明来报,那人竟敢追到这里,仙神们自不屑与人界之人动手,那自己之后出山必有一场恶战。
罢了!已是没有退路,那便只得……
他向少昊行了一礼,站直身子双手结出一个复杂的法印,随之一团仙光缓缓凝出实质,蚕蛹般洁白的半透明光团里,一株紫色灵芝草静静浮于其间。
姜离粗糙的手掌拂过“蚕蛹”,轻轻用力将光团送到少昊面前三尺。这是人与神直面距离的底线。
“帝君,姜离此来实为托孤。”姜离慈爱地注视着“蚕蛹”,恳切道:“这是我列山氏未来的希望,或许亦是最后的希望。”
少昊淡然而视,瞥了眼仙光中缓缓转动的灵芝草:“不错,这上面有青君留下的一缕神息,那……”
他把目光对准窫窳,又道:“就交给你了。”
窫窳张嘴要说什么,少昊不给他开口的机会。
“你们也知道,本君是最怕麻烦的,若非青君临走时一再相求,我还在天地间逍遥快活,又何须束于昆仑这一方小天地,镇日无聊呢!”他无辜的表情,有卖萌的嫌疑。
对冷脸的窫窳来说,白帝少昊不啻为他的命中克星。生怕这位帝君当着人皇再做出什么有损昆仑名望的奇葩行为来,窫窳忙点头应下:“是。此事小神一力承办,不敢劳烦帝君清修。”
想想自家君上那胸怀四海的风仪,窫窳神不禁低叹:同样都是一方帝君,神和神之间差别咋就那么大呢?
轻松推掉了一个麻烦,少昊优雅地挥手将那“蚕蛹”用法力送到窫窳面前:“既如此,本君还有何话说。”
说着,少昊起身离开神座,往后殿边走边道:“余事你看着处置罢,本君再去琢磨琢磨酿酒的大事,咱们昆仑总不能老去向那江疑换酒喝。”
“帝君说的是。”窫窳神昧着良心附和,目送少昊转入内殿,伸手接住“蚕蛹”看向姜离。
姜离自从来到这处神殿就处在一种复杂的情绪中,收回作道揖的手势,他还未彻底回过神来。作为人界皇者,他自诩也算见过世面了,可今日这般,他着实有些难以理解。就,很懵!
“敢问神君,”姜离顾不得看他的“蚕蛹”,向窫窳神恭敬问道:“圣母帝君现在何处?”
窫窳叹口气,冷酷的面容绽出丝丝痛苦的裂痕,克制着情绪低声答道:“此事,说来话长了。”
姜离等了片刻,原以为窫窳神有内情陈述,却不想只等来更为绵长的一声叹息,然后这神换了话题:“你确定把他留在昆仑?”
窫窳神指的自是在他手上缓缓涌动仙光的灵芝草。
姜离郑重点头,深深一揖沉声道:“烦请神君费心。”
窫窳仔细凝视那草,半晌方言:“可。”
“那姜离就把列山氏最后的血脉托付给上神了。他日……”姜离顿了顿,眼里涌起决绝之意:“他日若姜离不死,再来昆仑拜谢神君收留之恩。”
窫窳冷漠的目光划过人皇面容,单手一握,那团流转的仙光消失在他的手掌之中。
“你的仇家到了。”他说。
姜离攥拳,又松开。看了眼窫窳神已经收回身侧的手掌,眼眸一瞬饱含了杀伐之气:“姜离告辞。”
窫窳没答话,随意挥挥手。神光闪过,不带一片云彩,人皇的身影已出现在昆仑弱水岸边他刚来求见的地方。
远处熊熊烈焰蒸腾的炎火山下,手执一把大剑大步走来的正是刚刚闯进昆仑圣地的仇家。
“轩辕!”姜离怒喝着迎了上前:“今日,你我不死不休!”
对面之人亦是怒不可遏,仗剑掩杀而来,口中不甘示弱大吼:“神农,你还我的女儿!”
二人厮杀一处……
弱水之上,窫窳凌空踩着水面遥观,面无表情。
身后,陆吾拊掌笑言:“人与人相搏,其实还蛮有看头嘛!”
窫窳无意言谈,简短而严厉地吩咐:“传令,罚长乘去帝君身边当三千年随侍。”
陆吾一僵:“啊?帝……帝君,哪个帝君?”
“你代长乘之职。”窫窳冷冷的语气,跟弱水河内的煞气一样锐利。
陆吾一巴掌拍到自己虎嘴上,兀自嘟囔着:“犯混了不是,犯混了不是。”
昆仑丘现在谁当家?看来,心里得有点数才行。
相比于陆吾懊悔失言的郁卒,徘徊在云雾之间的密林树叶间摘果子的开明,那才叫一个有苦难言。
翻过比他的头还大的树叶,摘下一颗鲜嫩的果子,沁人的甜香味中,开明狠狠咽了口唾沫。
他恨不得一头碰死在这颗鲜果上,如果可以的话。
后背的竹筐里躺着三五颗沙棠果,这已经是他翻遍好几棵神树而得来的了。三筐?还要赶在天黑前摘得?这不是故意为难人嘛!自从那白帝帝君来了昆仑这段时日,还百年不到吧,瞧瞧沙棠神树都被祸祸成什么样了?
要知道,在圣母帝君还没走之前,这片神树之地哪一日不是果香弥漫、令人垂涎欲滴的乐园!
沙棠啊!无视神凡,吃一颗就能拥有水中视物,不需运用神力就可避水遨游任何水域的仙果。就这般,经过他开明的双手,一筐接一筐送去做了试验。
喂猪都不是这么喂的!
“还说酿酒呢!酒在哪儿哇?”开明强忍着吃掉果子的冲动,狠狠心扔进后背竹筐里,继续翻动树叶寻找下一个目标,一边嘀嘀咕咕埋怨自己:“让你逞能,让你胡乱抱大腿,现在好了?酒没喝上半口,人都得罪完了。看你以后如何在昆仑混……”
咦!开明在自我唠叨中灵光乍现,恍然想到一个人。不不不,他想到一位神,那位曾经拜师昆仑,如今于天宫之中效力的女战神玄女。要是玄女神君回来,兴许,大家就不用镇日对着窫窳神君的冷脸了吧?
话说,窫窳神君本来并不擅长管理庶务,他原来不是只喜欢在弱水岸上垂钓的?而且一钓就是几千年。
要是帝君还在就好了!
最后,开明发现他自己已被一种浓浓的伤感所支配,他想念自家帝君了,想念以前欢欢喜喜修道的昆仑氛围了。
帝君,您老人家什么时候才会回来呀?开明眼睛红红的,忍不住揪了一片树叶……
“呀!果子!我又找到一颗了!”他不禁哼起了得意的小调。
神树林边,窫窳冰冷的面上浮出一丝微不可见的笑意。
小开明,你以为本神君几万年光钓鱼了?以后心里琢磨什么事的时候,最好离我千里之外。哼哼!
窫窳漫步离开,神树上的开明很突兀地打了个喷嚏。
不应该呀!神,也着凉?他缩了缩脖子,往神树更高处攀去。
昆仑,神们各行其事。
至于山下的厮杀?那是人界之事,神插不上手,也不许插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