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句话如同一记重锤,砸在陈冷荷的头上,一直以来,她始终认为这件婚姻主动权在自己。自己想成则成,想坏则坏,是对方非要把自己得到手而后快。可是赵冠侯这时的言语,却仿佛一把剑,将她的这个念头戳的粉碎。
“你很漂亮,你海外留学,这都是优点,我承认。但是你看看现在是什么情景,松江经济大萧条啊。我随便拿一百两银子出去,就可以让一个跟你一样留学回来的女生分开腿,如果说一句我要娶小,排队的人可以一路从这里排到华界去。而我保释令尊的代价是什么?是要扛起整个正元的债务,你知道不知道,那是多少钱?而拿笔钱,如果用来找女人,你又知道能找多少,能找什么样子么?别人不说,就说出身地位不弱于你的戴安妮,我现在到她的房里,让她脱,她就要脱,让她怎么样,她就会怎么样。即使是你,我如果非要得到你不可,你又有什么办法反抗呢?所以,你为什么觉得,我非要答应你的条件不可?现在,回客房去睡一觉,明天,我安排人送你回府,在这里待久了,别怪我对你不客气,到时候是你自己全进我房里的,没地方去说理。”
沉默,死一般的沉默。良久之后,仿佛火山爆发一般,陈冷荷忽然抓起床上的枕头,用力朝赵冠侯丢去“你混蛋!你是个第一号混蛋!”紧接着,她如同发疯的母狮,将身边一切可以丢的东西,全部扔向赵冠侯。当她发现自己已经找不到东西可扔时,恨恨地一拳砸在床上,随即趴在床上大哭起来。
“混蛋……你是个混蛋……你知道不知道,我用了多少勇气,才让自己走出这一步?在你眼里我是什么?纪女?我只是想要救我的爸爸,救我的妈妈,救我的哥哥。我不要他们为了我,而过苦日子。他们本来可以活的更好的,都是我,是我搞砸了这一切,现在想弥补这一切,有错么?”
眼泪如同开闸洪水,哭声越来越高,赵冠侯将地上的东西重新放回原位,默默的听她哭诉。“我昨天见了三份工,一份是要我做苦力,另两份的老板……只想占我的便宜。松江的经济破产了,女人很难找到工作,我想要靠自己的力量,让妈妈过上好日子,重振家业已经不可能了……你们男人高兴了!我终于要低头了,要靠男人才能活下去了……”
“有老鼠的房间,你当我住的惯?那些食物,我也吃不下!但是我不能说出来,因为这都是我造成的,我要改变这一切,我想让所有人活的更好一些,这有错么?……我大哥被人绑架,你杀光了那些人。可是其他的储户呢?哥老会其他人呢?如果再来,我又能怎么办?我只能为他们找一个靠的住的靠山保住他们,可是……可是我也不想因此失去我的立场。就让我保留一点尊严,难道就不行么?”
陈冷荷多日以来的委屈,纵欲在此时得到了彻底的宣泄,直哭了好一阵子之后,她发觉自己被人抱了起来,却见是赵冠侯将自己抱到了怀里,她恨恨的推了他一把“别碰我!我改变主意了!我可以去找其他的办法,我就不相信,除了你,就没别人能救的了爸爸。”
“对不起,我也改变主意了,不会让你离开我的家。”赵冠侯以上视下,极有压迫感的看着陈冷荷,“你提醒了我,你家的聘礼没退,你就还是我的姨太太。作为我的姨太太,我是不会让你随便出去乱跑,更不会允许你去找什么门路,给我丢脸的。”
陈冷荷下意识的把腿蜷了起来,做出了防卫的姿态,预防着男人接下来就扑到自己身上,可是赵冠侯却只是用手绢擦着她脸上的泪水。“你这又哭又闹的,实在是不成话。天太晚了,回头闹的其他几间房都睡不安,不是找骂么。你先睡,我去打几个电话。”
“打电话?这么晚了,还要打电话?”
“是啊,会审公廨那里,二十四小时都有人在,我去给他们打个招呼,给陈老爷换个好点的房间。明天一早,我会去和他们办理保释手续。还有就是银行那边,别墅的价款,我会还给他们,你家里的人,就回到别墅里去住。再有,就是我通知捕房,会给你家门外放巡捕的,不会让那些储户骚扰你们。”
见他说了这几句之后,转身离开,陈冷荷忽然叫住他“等……等一下,我是想说……谢谢。”
“不用客气,既然你是我的姨太太,那我就帮你这个忙,也是应当的。至于安妮,我会送她离开家的。对了,我不回来睡,你可以锁门。”
将司必灵的门锁锁上,陈冷荷长出一口气之余,心里却又有了一丝失落。他到底对自己是个什么态度,是真的愿意当自己是合作伙伴,还是欲擒故纵。而且他明确表示过,在成为夫妻之前,他的一个最大的秘密,是不会和自己分享的。而这秘密显然又和钱庄有关,这要是搞不清楚,即使将来正元恢复营业,自己也没办法放心经营。
到了第二天中午,赵冠侯招呼着陈冷荷上马车,先是到了陈家租住的石库门那。隔着车帘,可以看见一些苦力正在从楼上向下搬运家具,陆氏则打扮的花枝招展,在路边向房东及几个女人卖弄着
“我家的三妹啊,是赵大帅的新宠。之前小两口耍花枪,她使性子,非要我们到这里住,还不是给赵大帅看。现在两个人又和好了,我们自然是要住回大宅去了,小囡脾气,就是这样了。”
陈家两兄弟的脸色都不好看,赵冠侯道:“要不要下去和令兄打个招呼?”
“先……先不用了,免得又吵架。”陈冷荷的呼吸略微有些急促,四下张望着“爸爸呢?”
“老爷子……在医院里。如果昨天不是我那通电话的话,可能你就看不到他了。昨天晚上,他不知道从哪里搞到了烟泡,服毒自尽。幸亏我的电话打过去,看守发现了,送到医院,人刚刚脱离了危险。”
“那你还不带我去!”陈冷荷下意识的叫了一声,但随即发觉,自己似乎没立场朝对方发脾气。好在赵冠侯并没有生气,而是吩咐着车夫,将车赶向了公共租界的医院。
“爸爸,对不起……”看着病床上,衰弱无力的父亲,陈冷荷的眼泪再次夺眶而出。父亲的头发已经全部变白,眼睛黯淡没有神采,所有的活力,似乎都已经被无情的夺取,躺在那里,只是艰难的呼吸而已。
看着女儿,陈耘卿的脸上有了丝笑容,抓着女儿的手,艰难说道:“小囡……不用哭,爸爸……不怪你。只要你自己幸福……嫁谁,都可以。一定要……幸福。”
虽然人出了危险期,但是陈耘卿身体状况并不容乐观,据医生观察,他就像是一间破损严重的危房,随时都有倒塌的风险。作为家属,能做的就是让他的心情尽量保持愉快,并且不要给他太多压力,让他可以安心养病。
洋医生看看陈冷荷“我不得不说,你的父亲非常幸运。现在松江像他这样的人很多,他们大多是富商、成功人士,现在沦落的一文不名,然后选择自杀。唯一的区别是,他们没有你这么好的丈夫,不会每天出高价让我们全力抢救,你的父亲有个好女儿,真的不该考虑自杀的事。”
等离开病房,陈冷荷站住了身子,问赵冠侯道:“爸爸的官司……很严重么?”
“不一定,主要看朝廷追不追。京里据说要选派部员,下来查施典章。而查施,必然要查到令尊,这是情理之中的事。”
“那……你可以为爸爸开脱一下么?他这个样子,如果上了公堂,我怕是很难走的下来。”
“我尽力而为吧,说话,也要给我一个说话的地方,不能我随便就冲进去,不让他们查人,那也是没道理的事。好在这里是租界,只要朝廷的公事办不下来,想要提人走,也是很困难的,老爷子先在医院里躺躺,也没坏处。至于老夫人,等她老听说别墅回来,我想身体能好一半。”
果然,陈夫人听说别墅归还,心情大为好转,居然可以坐起来,下地也能走几圈。但是她看着女儿,忽然问道:“这别墅怎么突然回来了,是不是赵大帅他……小囡你别怕,受了欺负要告诉妈妈,妈拼了这老命,也要为你讨个公道回来……”
“妈,您想到哪去了。”陈冷荷笑着依偎在母亲怀里“您的女儿,是不会做出让您丢脸的事情的。赵大帅是个好人,也没有把我怎么样。是我自己想通了,以前我的脑筋钻了死胡同,现在已经想明白了。只要他爱我,做大做小,都没有关系。那天,他救大哥的时候,谈判,拔枪,样子很帅。我……我就喜欢上他了。苏太太对我也很好,一直拿我当妹妹,没有欺负我,做小也没什么不好。”
陈夫人打量着女儿,满腹狐疑“小囡,你是不是在骗我?”
“没有啊,我怎么会骗您?您好好养病,出院就可以回家。家里的老佣人,都已经请回去做工了,用不了多久,正元就会开起来,那些失去的产业,都会回来,咱家跟以前又一样了。”
“钱财身外物,我已经看开了,只要够生活就好。只是你爸爸……你方便的话,可以不可以让冠侯来看看我。”
“可以啊,他就在门口,没我的话,他不敢进来的。”陈冷荷笑着出去,将赵冠侯拉进来,赵冠侯则表现的一如毛脚女婿一般,对岳母很是恭敬。陈夫人问了几句话,看不出有什么破绽,自己的精神却已不济,只好先让两人离开。
等来到走廊,陈冷荷脸上的笑容已经完全消失,只低着头说“谢谢你,帮我演这出戏。”
“没什么可谢的,你是我的侧室,我讨好你的父母,也是应当的。现在,你想去哪,我让马车送你。”
“你……陪我去趟城隍庙吧。以前一回来,就喜欢到城隍庙,这回回国,还没有到那里去逛过。”
松江城北的城隍庙,并非是作为一座庙宇存在,而是成为了松江一个极有名的景点,也是个热闹的小集市。山门两旁是各色商铺,二门里是戏台,戏台下,则是各种小吃的小吃摊。西廊是刻字铺,东廊是衙门里办茶会的茶店。
以往这里是商贩云集,游人如织的所在,可是如今的城隍庙里,正常营业的铺子十不余一。这里已经变成了所谓的人市,父母卖掉子女,丈夫卖掉妻子,还有一些女人则是自己在头上插着草标自卖。
老人和孩子,将干瘪枯瘦的手伸出来,向行人乞求着,希望能够得到一些钱。而一些明显脸色不差的人,以往应该是松江的体面人,现在却也只能在人市里,祈求着得到活路。
陈冷荷的眼圈一红,小声对赵冠侯道:“谢谢。”
“谢我做什么?”
“如果不是你宽宏大量,我可能现在也要在这里,等着别人来买……衙门为什么不做点什么,就任由局面败坏下去?”
“没办法,朝廷离地三尺,是看不到人家疾苦的。在朝臣的眼里,松江,只是地图上的一个点,百姓就只是一个数字。他们做的是数字加减的游戏,认为股市的崩盘,责任全在自己,朝廷并无干系。如果不是他们这么想,张香帅又怎么会气死。”
陈冷荷忽然看到了一个女孩,几步冲过去“怎么是你?小小?你不是杜世伯家的小小么?你……你怎么会落到了这里?”
那是个比陈冷荷小两岁的女人,在人市的角落里,蜷缩成一团,整个人都黑黑的,离的近了就能闻到臭味,所以无人问津。她看到陈冷荷,下意识的想逃,但是被陈冷荷抓住动不了。赵冠侯指了指一边一个小吃摊子“我们到那边去说。”(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