鸡毛掸子之间的寒暄客套,一如洋人餐前的汤,都是必可不少的程序。不管内心做何想法,表面上大家的表现,俨然亲如一家,胜过骨肉同胞。仿佛所有人集体抛弃北洋盟主的事,压根没发生过一样。
等到这碗情真意切的汤喝完,赵冠侯才道:“各位,这帮外人走了,咱们可以说几句真心话。方才我的话,半是真心,半是大话。现在他们的人走了,也该咱开个会,说说自己的事。不瞒大家,局势确实很坏。唐天喜袭杀马继增,我事先得到消息,也给老马送了信。可惜老马还是太大意了,没加防范,最终丧了性命。虽然唐天喜授首,可是第七师和混成旅也打乱了套,部队星散,建制一时半会恢复不起来,基本失去战斗能力。湖南现在的局势,反倒是民军与葛明军赵恒易部占据主动,加上重新出山的谭婆婆,恐怕独立之局已成。湖南为南北要津,落入葛明党人手里,对我们很不利。大哥,你在岳州,应该没什么家当吧?如果有,我给汤屠夫发电报,勒令他妥善保护。”
曹仲昆挠了挠脑袋“没……没什么。有你两个小嫂子在岳州,不过都是窖姐,不当回事,丢了就丢了,犯不上为这事找汤某人卖交情。姓汤的当初杀葛明党杀的人头滚滚,两下仇结的很大,程勿用在湖南也极有势力。他跟程某人联手,就不怕人家来一出抢帅印?”
“关键是他不独立,帅印立刻就要丢,说不定身家性命都保不住。”这回说话的,是曾经威风八面的龙王爷。对于汤铸新的处境,他最是理解,摇头道:
“难啊。当初广东闹民军时,我也想和他们拼一拼。可是民军断绝了省城通路,蔬菜粮食一概运不进来,眼看省城就要饿死人,不独立行不通。想来汤铸新也是一样的局面。”
“先不管他的难处,就说眼下的局势,各位,你们看看,现在的情形,像不像当初的葛明党反大金?稍不留神,我们在座诸位,就成了大金那帮宗室遗老,也得到租界里过活。何况军务院一干小人心胸狭隘,我们到时候欲求一避,也未必可得。这不光是大总统一人的事,而是关系到我们所有人切身利益的事,且不可掉以轻心,让葛明党占了我们的便宜。”
几名督军频频点头,冯玉璋与众人的交情并不算恶。同为北洋出身,在场不少督军是他的袍泽或是旧部,彼此间,很有些交情。
但是赵冠侯说的问题,关系在场每人利益,谁也不能掉以轻心。冯玉璋于这一层轻重并非看不到,但其不愿为袁氏火中取栗,尽量避免南北冲突,言语中,尽量淡化南方威胁。
赵冠侯的言论配合方才西南军正府的主张,让各省督军心内大生疑虑,赵冠侯的话,显然不是危言耸听。现在南方军威胁的不是袁慰亭一人,而是在场每个人的地盘权柄,谁又敢大而化之?
冯玉璋问道:“冠帅,你这话说的或许有道理,可是眼下的局势,银行倒闭,大家手里的钞票都成了废纸。弟兄们军饷怎么办,还没有着落。这些丘八不闹饷已经难能可贵,现在让他们去打仗,恐怕是办不到。再说战争问题一日不解决,洋人一日不肯贷款,正府该怎么维持?该谈,还是得谈的,只要我们北洋捏成一个拳头,南方人就不敢骑在我们头上。”
“华甫,你这话是正办。我们不打仗,但是得让南方人觉得,我们随时可能打仗。这个态度做出来,他们才会怕咱。要想让人怕,前提是一定得有力量。我们各省如果各自为战,力分则弱,肯定要被军务院的人看不起,要想对抗西南五省,我们必须团结起来。毕竟我们的省分远比南方多,只要我们合作,就不怕他们不低头。”
毓卿看看毕植承“毕植承,我问你一句话,你是旗人不是?我要是说一句话你听不听?”
毕植承为人胆量不大,见到毓卿柳眉倒竖凤眼含煞的模样,心里就有点发虚,连忙道:“格格有什么吩咐,奴才无有不遵的道理。”
“那好,我就当你的黑龙江,跟山东共进退了。西南五省,地贫民寡,却可以北上伐我,让我们节节后退。我就算是个女流,也看的出,这里的原因就是大家心不齐。只要我们三五个省份齐心协力,何以被他们打上门?人无头不走,鸟无头不飞,北洋没有人领着,就成了软柿子,这可不成话。”
赵冠侯笑着拉拉毓卿“格格,少说一句。大家都是带兵官,谁还不懂这个道理了?当年北洋有容庵带着,大家心往一处想,力往一处使,区区西南五省联盟,自不足论。可是现在,容庵……多半带不了我们。北洋又没有新盟主诞生,大家各家顾各家事,自然就被人打上门来。你吓唬毕督军没用,就算黑龙江加上山东联手,也不过自保而已。”
张雨亭笑道:“冠侯,你这话就不对,你忘了不还有大哥了么。咱哥两打老毛子那时候就在一块,现在还得在一块。东三省同气连枝,有事言语一声,我肯定给你帮忙。”
曹仲昆、李秀山二人,自也是同样表态。赵冠侯点头道:“话是这样说。我还有几个朋友,大家组个小圈子联盟,至少可以保住自己地盘。但是,我不满意如此。我们大家属于一个团体,利益共有,自当同进同退。如果只是三五知己成立个小圈子,实际还是只顾小家,不顾大家,早晚还是要被人欺上头来。咱们要想翻身,就得大家联手,互保互助。我有个建议,大家议一议。现在外面的情形,我们暂且不提,只说咱们自己控制的省分。一如自己家里过日子,谁家都有个闹家务的时候,都有烦心事,自己的力量或许弹压不住。但若是周边有友人助阵,有兵通用,有饷互拨,一万兵就可以当成几万兵用。一万元,就可以当几万元使。大家想,是不是这个理?”
冯玉璋心头一动,赵冠侯这个提议,也与他的想法暗合,忙问道:“冠帅,你的意思是?”
“他们西南五省成立军务院,我们这些督军,也要组成自己的团体。当然,这个团体不像军务院,没必要搞的这么郑重,就算个小联盟。大家共进同退,福祸与共,共同为了我们这个团体利益出力。未来,咱们恢复共合体制,选总统的时候,孙帝象如果出来选,该怎么办?葛明党如果出来在议会里抢地盘,我们能不能答应?如果不能,又该怎么应对?惟有我们先联合起来,共同抵制葛明党人,才能确保不管谁是总统,都能保证自身利益不受损害。”
这下,冯玉璋都要点头了。他的目标虽然是下任总统,但是他自己也不敢说稳操胜券。以人望论,他自远不及孙帝象,只要孙某出山,选总统他十选十败。在北洋体系内,三杰排名,他也只是一犬。汪士珍淡泊名利,不喜争斗,一龙可以不计。
北洋之虎段芝泉在团体里的地位班辈不输于自己,现在,又被袁慰亭任命为国务总里。一旦袁慰亭倒台,段某由总里而至总统,也算顺理成章。自己区区一个豫陕巡阅加江苏督军,未免力有未逮。
可如果这个团体真的成立,自己则可以靠着团体的身份,与总统分庭抗礼。毕竟,总统也要管各个行省,各行省都由督军实控。谁掌握了这么多督军,谁就是无冕之王,与总统所差者,不过一名位而已。
这个道理,在场的鸡毛掸子也很容易理解,不少人先是一愣,随后目露精光,开始盘算。张员已经拍着大腿叫道:“爵帅说的就是好,不愧是老佛爷亲封的托孤重臣,想的办法高明。”
“没什么高明的,这是咱们中国早就有的行会制度。三百六十行,行行都有行会,有会首。行里人受了欺负,会首好出头讲理,同行之间守望相助,也能不让新人进行抢饭吃。可是咱们丘八,却没有行会保护,所以,就让人欺负苦了。”
龙齐光立刻道:“没错,我们督军就是因为没有行会,所以才让人欺负。这个组织一定得成立,龙某愿意捐一万块作为会费,先为我做主再说。”
赵冠侯不愧为共合法学大家,一张利口颠倒黑白,逆转是非的本事,堪称炉火纯青。三言两语之中,中国的督军,便成了比手工业者或是小商贩更为凄苦的职业。冒着生命危险,守护着国家安宁,却又不被人理解尊敬,稍有不慎,还可能丢掉性命。是可忍,孰不可忍?
如果不保护督军合法权力,以后还会有人从事这个倒霉工作么?长此以往,国将不国啊。
尤其方才军务院还提出,要征收袁氏产业偿还战争赔款及外债,这是何等可怕的先例。各省督军为国奔波,所图的是什么?还不是与孔方兄多交朋友,要是战败就要罚款,那还有没有督军活路?
按他的设想,新成立的组织名为“共合省区联合会”,实际,就是个督军工会。各省督军加入这个组织,接受这个组织保护,也受组织规定约束,共进同退,不许自拆烂污。其纲领为:
一、保护金室财产地位不受损失。
二、袁氏财产及族人地位,参照前金宗室,必须享受优待。
三、各省督军财产受法律保护,神圣而不可侵犯,任何团体或个人,不能因任何理由,夺取督军财产。
四、战争中,将官免死。督军团加盟成员,凡有共合授予少将及以上军衔者,被俘后不允许处以死刑及徒刑,只允许以礼送出境或出国考察方式予以解决。
五、敦促西南五省结束自治,回归共合管理。
六、防范民间暴力团体篡夺权柄,窃取神器。
七、各省督军同进共退,一人发电,全员附署。不得内部拆台,自起纷争。
八、各省严整兵卫,保护地方。军械采购,不得私自劫夺。
以上八款,众人列名附署,有犯者,众人共击之!
实行共合,自然不再搞斩鸡头,喝血酒那一套,何况各位督军的鲜血宝贵无比,怎么能随意抛洒。张员一声令下,随便找了只鸡来杀,大家蘸着鸡血,在一块黄绫缎上写上名字,又向黄天后土发誓,以证真心。伟大的督军工会,至此就宣告组成。
目前共合境内,工人尚无正式的工会成立,督军已经先成立了一个工会,保障自己的人身财产权力不受侵害,当真羞煞范文正公。
这样的团体,自然要有个首领,张员建议,这个首领称为盟主。以上古年间,各国会盟的规则而论,这个盟主的权威,足以与大总统比肩。至于人选问题,眼下不过三人,一是京城段芝泉,二是冯玉璋,三是赵冠侯。
倪继冲是安徽人,与段芝泉是同乡,自然更倾向于自己的乡亲。但是现在人在徐州,他必须考虑张员的辫子兵和辫子兵手里的鬼头大刀。思考片刻,故意道:“依我看,这个盟主,得找个厚道人。绍轩就很合适,干脆,你来做我们的盟主算了。”
张员却把脸一板“丹忱,你这是拿我开心,有冠帅在,哪有我张某人当这个盟主的份。我这话放在这,要是冠帅不当这个盟主,我立刻摔摊子走人,这个盟里没我,你们自己玩。”
冯玉璋原本以为张员会推举自己,没想到冒出这么一句,大觉无趣。可是眼下,东北三省以及江西,四省督军支持赵冠侯,直隶省掌朱家保本就是庆王一脉,肯定惟赵冠侯马首是瞻,湖北督军王子春也是赵冠侯旧部,粗算下来,他至少占了六省支持,山东又是各省力量之冠,自己根本没可能与之抗衡。干脆乐得做个顺水人情,点头道:
“绍轩这话说的很对,非冠帅不足以为盟主。毕竟他可是咱们的陆军元帅,按军衔,也该是他来做。”
赵冠侯摇着头“这话不能这么说,我发起这个组织,是为了给大家谋利益,不是为我自己当首领。我的年纪最小,当这个盟主也不合适,依我看,干脆,我们推举京城的汪聘老担任盟主。非他老人家,不足以担当此任。绍轩,你别犯糊涂,真听我的,就按我的话办。你要说退出,我可不留你。”
汪士珍为北洋三杰之冠,号称北洋之龙,只是他性情淡泊名利,不参与斗争。现在既无地盘,也无嫡系部队,算是个空头元老。如果他担任这个盟主之位,倒是不至于影响团体里任何一镇督军利益。以无兵之盟主,管理掌权之督军,更是件完美至极之事。冯玉璋立刻附和道:“此言大善,聘兄做这个盟主,最为恰当。”
各督军见赵冠侯开口,立刻附和道:“我等愿服从聘翁指挥!”
京城里,汪士珍连打了几个喷嚏,纳闷道:“我在家里没招谁没惹谁,这是谁骂我?好端端的,怎么心血不宁,准有人在算计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