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个晚上,赵冠侯和章少荃在同和堂,吃到了二更?倒是好兴致,这赵冠侯是不是淮军的子弟,若是那样,他可是章少荃是子弟兵了。听说津门混混里,有不少都出身淮军,那是章少荃打不散的骨血。”
锡拉胡同,张宅之内,张阴恒一边用着早点,一边对报上来的情报进行分析。他曾经是太后的宠臣,后来因为祖母绿帽花得咎,如今虽然帘眷不在,但是圣眷优隆,依旧是朝内炙手可热的大红人。固然不是军机,可是万岁经常召见,权柄极重,手下自也不缺乏包打听一类的人才。
赵冠侯与章少荃昨天的见面,又请了杨翠玉这种头牌花魁做陪,本也是瞒不住人的,是以天一亮,他这里就得到了消息。张阴恒本身不好女色,却喜欢相公,最近捧的是内廷供奉,徽班名旦秦五九。两人正在一起吃着早饭,听着回报,秦五九道:“我听响九霄田爷提起过这个赵冠侯,他家是几辈的混混,没人当过兵,应当不是淮军出身。”
“哦,原来田老板也认得他?既然不是淮军,那就好说了,这人是个人才,如果能拉过来,自然是最好。我的年纪也大了,精力不如过去,有这么个人为我分点忧,实际是件好事。只是他的脑子,好象不怎么好用啊。章少荃已经是过气的死虎,能给他什么?难不成为了一个八大胡同的女人,他就要倒到合肥那边?”
“这可不好说,听说他在津门,为了自己的女人能切半个指头,还差点跳油锅,倒是个有情有义的。”秦五九说到这,眼睛里倒是露出一丝媚意,仿佛是在台上唱春闺怨:可怜负弩充前阵。
张阴恒一笑“哦?那这人倒是个情种了,不过他再是情种,也得先想明白了,现在是谁当家,谁做主。章少荃仗着慈圣眷顾,还挂个学士头衔,实权已经没了。如今万岁秉政,锐意求新,他若是能为抬脑子所用,尽展所长,好好的办洋务,不愁荣华富贵,封妻荫子。若是看不清形势,怕是将来,也是个无下场。”
他点手叫了下人,吩咐了几句,随后叫了车,直奔事务衙门。等到了衙门外面,那名下人去找的人,也已经到了。找来的是几个二十几岁的读书人,籍贯都是广东,为首者,就是曾与赵冠侯有过一面之缘的康祖仁。
近水楼台,康祖诒筹办保国会,虽然于朝廷里,并没有多少大佬参与,但是在下层中,这些读书应考的举子,广东乡亲里,还是不少人投入其中。这些书生,多是应举不利,蹉跎京师等待下科的。张阴恒既是他们的大同乡,不但可以上门借盘费,更可以为奥援。保国会发展得如此迅速,与张阴恒这个主要赞助者有极大关系。纵然不管康圣人的名头,也得考虑张大人的面子,是以京城之内,士子学生踊跃参加,其势头比之当初的强学会更大。
康祖仁在保国会内,已经是一员大将,虽然本人文才并不出众,可是依旧有不少学子将他当圣人恭敬。在保国会内,更是如此。其兄既为首领,做兄弟的,自然要担任要职。
且保国会志向远大,会内要人的权责亦重,每一名保国会员,都承担着挽救国家,拯救民族的辉煌使命,必须教化万民,开启民智,才不负保国之名。
具体工作就是将四九城分好区域,各负其责,每天在自己负责的区域内,拉着行人痛哭一番,大喊中国必亡,大金药丸之类的话。只可惜这些人久居粤地,官话说的不好,哭固然哭的情真,话说的却难以意切,往往是老百姓只见他们哭,却听不懂说什么。如果不是看他们身上穿的像读书人,怕是可能要将几个碎钱剩窝窝递过去应付了。
张阴恒除了事务大臣的差事外,还担任户部堂官,自然是极阔,于保国会也是第一金主。有资金注入,哭街倒也不是什么难事,这些科举不第的举子也就这么待了下来,等哭够三年,再来考试,倒是省了路费。只是拿人钱财,自然要听人驱策,有他相招,这几人不敢不来。等到跟着进了衙署,张阴恒满面带笑,看着几人
“今天把你们叫来,是有一件极好的事要说与你们听,祖仁,尤其是你,更要听一听。亨利亲王来访,朝廷接待之事,你们自然是知道了。可是随员上,事务衙门的章京人数有限,不敷使用,必须外聘。等一会,那位赵冠侯赵大人来,你们几个,就跟着他办差。他去哪里,你们就去哪里,他做什么,你们就多看多学。这个赵冠侯是津门混混出身,得太后赏以四品顶戴,后得仲帅保举,现以二品顶戴暂充,本职则是在新建陆军里当管带。他办事很有一套,你们要多学一点,要行新法,就得先有新眼光,多和洋人接触接触,开开眼界。”
这几名举子虽然秋闱不利,但是头脑并不呆板,自然听明白张阴恒话里的意思。赵冠侯一有本职,二来出身只是个混混,比不得自己这些人是科甲正途,又是个武官,与文衙门并不相容。迎接亲王的事只要做成,将来分功时,有张阴恒从中回护,自己这些人得的功劳可能比他更大,至少也可平分秋色。他还要回到小站去带兵,自己等人,就可以在事务衙门这里扎根落脚,不经科场,也可以得授官职。
另外,话里话外的意思,也是让自己这些人暗中监视,掌握赵某人的行动,看来他和张大人,并非同路。
康祖仁连忙道:“多谢张大人。那我们要不要去拜见一下这位赵大人,彼此先见一下?我们之间,又该如何相处?”
“拜见就不必了,我已经派人去传他,想来用不了多久,人就该过来了。你们都是为朝廷办事的,也不必分一个高低,但是该讲的礼数,不能乱。若是能够让他也加入保国会,那便是最好的事情。”
赵冠侯这当口,已经跟着一名事务衙门的章京赶了过来,进门施了礼,张阴恒道:“你的差事不在这里,调动起来,也很困难。暂时给你补一个总办各国事务衙门章京的头衔,等到差事办完之后,是否真除,则由万岁决定。这样,咱们两边就都好交涉。另外,你一个人,行事也不方便,我给你选了四个手下,你们见一见。”
赵冠侯起身回头,见四名年轻人走过来,与自己见礼通名,只听口音,就知道是广东人。他上一世对广东话极是熟悉,听起来丝毫没有压力,只是看到里面有一个熟面孔,正是曾经见过的康祖仁,他眉头微皱
“康祖仁?咱上次见过吧?”
“不错,您曾经到保国会来,听过家兄演讲。”十文钱那事,算是保国会奇耻大辱,康祖仁恨的牙根痒痒,只是暂时不便发作。本想装个不认识糊弄过去,可对方竟主动提起,这就未免有点当众让人下不来台。他阴着脸,偷眼看了眼张阴恒,希望不要在几个同伴面前,丢了保国会的名声。
赵冠侯不再问他,而去问另外几名学子“那我多问一句,京城里新近兴办的保国会,不知道你们几位,是否列名?”
“当然了,我们都是保国会成员,大家都想要为国出力,保家保国保教。”
“哦,这就没错了。”赵冠侯转身,朝着张阴恒一拱手“张大人,实在对不住,这几位随员,在下一概退回,不但是他们,凡是保国会之人,我一个也不会收。”
张阴恒已经考虑过,赵冠侯确实存在着不收这几个人的可能,毕竟他还不是自己的下属,自己对他也没有管束权。但是这种安排,其实也是一次测试,如果他肯接受这些人,证明这个人可以拉拢,或可为己所用。如果不答应的话,不管差事办的好坏,总归是不能留。
可是当面拒绝的方式,却出忽他的意料,这已经是有当面打脸的嫌疑了,以彼此的官职差距,乃至资历出身,赵冠侯又哪来的自信和胆量和自己叫板?难道真以为一个已经赋闲的章合肥,可以保住他?
张阴恒的脸色一沉“赵大人,你这话是什么意思?虽然你不是我的属官,可是这次办理接见亨利亲王的事,你是协办,我是主办。你归我管,这是没什么话说的。你列了章京的衔,也是事务衙门的下属,怎么,我这个堂官给你安排个属员,都安排不了了?”
“张大人,下官是新建陆军的管带,不是事务衙门的官,你还管不到我头上。再说,安排属员可以,胡言乱语,祸国殃民的人,我可不能往我身边放。万一将来他们惹了什么大祸事,不是把我也牵连了么?您要是安排几个别人,也就算了,保国会的,一个不要。”
张阴恒心头火发,表面上反倒是冷静了下来,面上露出一丝微笑“哦,要是这么说,那本官也是保国会的,你我之间又该如何处事?”
“怎么处事?那就这么处事吧。”赵冠侯本来是与张阴恒对面而立,张坐赵立,此时他猛然向前两步,便已经到了张阴恒的公案之前,不等张阴恒开口,一把抓住公案,随后用力向上一掀。
宣纸满天,墨汁四溅,笔架摔在地上,成了两半。赵冠侯练摔跤的根基,两臂极有力气,一下将公案掀翻,上面的器物散落一地。自张阴恒到那几个举子,全都目瞪口呆不知所措,赵冠侯又转过身,来到康祖仁面前,朝他脸上猛的甩了记耳光,随后用手一指
“你们保国会的人再让我碰上,见一次打一次!”头也不回,大步流星向外就走,只留了一句“这个接待洋使的差事,我不干了!张樵野,你有什么辙只管想,爷候着你!”
新近调来的一个武官,居然掀了堂官张阴恒的公案,这事没用半个时辰,就传便了整个事务衙门。有人将这话送到了庆王那,庆王彼时正与礼王世铎商议着接待的事,先是一愣,片刻之后,便勃然做色,拍着桌子骂道:“混蛋!还反了他了!这眼里,还有没有王法了?他人在哪,传我的话,把他捆上,好好打一顿,给张大人顺口气再说。”
“回王爷的话,人已经走了,大概是回了津门,又或者是回了他的住处。”
“这越发是不像话了,怎么能说走就走,这也太无法无天了,匪性难改,这就是贼性。这事,本王一定得管,走折子参他,非要好好让他涨点记性不可!张大人自己没事吧?他摔坏了什么东西列个单子,定要这个赵某按价赔偿不可。”
他话说的虽然狠,可是处理的态度,明显是偏轻,再加上赵冠侯进京,本来就是他的保举,便有乖觉的嗅到了味道,这里面的事,怕不是一个单纯的耍混那么简单。是以,就连查访行踪上,也是虚应故事,只是张阴恒本人向步兵统领衙门送了个名片,让崇礼发兵拿人。
在赵冠侯的住处,赛金花眉飞色舞“掀的好!要我说,光掀了不行,应该着实打他一顿才好出气。我家那个死鬼,当年栽在一张地图上。那张地图,听说就是张阴恒授给铁勒人,为的是借着害我男人,加害章少荃。不但让外人白得了大金几百里国土,还害死了我的男人。你这也算给我出气。”
“那是给我阿玛出气,没洪状元什么事。”十格格呵斥了一句,又对赵冠侯道:“我知道你是为我出头,可也不用做的这么绝吧?张阴恒在衙门里,总和阿玛过不去,这是有的。可是你也不能扫了他的公案啊,这跟当面打脸有什么区别。他要是发作起来,让官兵拿你怎么办?”
赵冠侯一笑“怎么办?你忘了我是什么出身?混混没有怕挨打的,他若是让军兵打我,我就豁出去卖一顿打,让他知道知道,混混不是好惹的。我没犯杀头的罪过,身上还有黄马褂,他敢杀我?只要他打了我,这口锅我就丢到他头上,到时候看谁难受。”
他对于和张阴恒的关系,也想过该怎么处理,但是最终还是决定,找个机会闹一场,彻底把两人关系搞到决裂为好。表面上看,拉拢他的无非是章合肥外加一个张阴恒,开出的条件也都不高,但是实际上,这背后牵扯的,却是帝后之争。章合肥帘眷犹在,张阴恒是天子宠臣,加之又是皮硝李的对头,又因为祖母绿的事得罪了慈喜,注定不可能再和太后恢复关系。
和他走的太近,早晚会遭到李连英甚至太后的记恨,而注定就要往帝党上靠拢。与其这样,倒不如大闹一场,让所有人都知道,自己和张阴恒乃至保国会势同水火,其他的事,自有大佬们弥缝,自己就只等着他们斗法跟高下就是了。(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