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人衙门的地址,依旧设在武备学堂,王松、谭少白两人本就是府班,此时干脆就权充华人衙门总办与帮办,负责维持津门地面治安。而武备学堂的学员,由于都拥有基础文化知识,能读会写,在这个临时机构里担任属员,完全可以胜任。
根据各国司令官会商结果,这个临时管理机构定名为都统衙门,其中由各国军官组成的最高管理机构,名为津门临时管理委员会,拥有一支三百人的武装力量,其中大多数为扶桑兵。铁勒因为对这个机构的设立极为不满,并未派官兵参与,而是全军直奔京城前进,意图先打进城里,洗劫财货。
而华人负责的部分,则命名为都统衙门,下辖瑞恩斯坦的雇佣兵团,共计七百三十余人的洋枪队并配有武备学堂学员担任翻译及帮办。另设粮食、财务、卫生、私人财产管理、巡捕、发审等机构。又聘任了一部分教徒及传教士作为协办人员,算是各方面势力均能兼顾的团体。
依据瑞恩斯坦要求,全部雇佣兵穿着同一军服,并有自己的旗帜,简森夫人收买了联军的几个军需官,将八百套崭新军装弄出来下发,使得这支军队的穿戴,甚至比正规军更体面。
军官一级,一律配发全新左轮手枪及指挥刀,除去没有肩章之外,与正军全无区别。另外又从租界里雇佣了洋乐队成员担任军乐手,打鼓摇旗,绕城巡逻,却是让各国兵弁也为之侧目。
经费方面,则是由武备学堂所存的十五万银子为初期经费,后续部分,则向华比银行借贷。
眼下洋人需求者,第一就是粮食,其次为弹药军需,而百姓同样离不开粮食。自飞虎团乱生,津门粮行多不营业,后来战乱日急,城内存粮益少。眼下食物要保证联军食用,津门粮价一日三变,米贵如珠。都统衙门成立之后,则可平抑米价,发放粥饭,尽量减少饿死人数。
此外,洋人方面又索要民夫输送物资,又要征集妇女充当军纪,并且要求搜捕飞虎团。铁勒兵借着搜捕飞虎团的借口,已经在北塘一带大肆杀戮。一座座村庄燃起了火头,民众惊叫着向外逃,但是迎接他们的,则是密集的排枪。
对妇人的银虐,往往伴随着屠杀而进行。一座又一座村庄冒起了烟火,最终化为废墟。没有任何村民习过拳术的村子,也被无情的屠戮,理由只是因为看上去像,或是这个村子可能有钱,又或者是一些与教民间的宿怨。
曾经飞虎团繁盛之时,于二毛子、三毛子所见即杀,如今洋兵在教徒的带领下,以更加野蛮及残暴的方式报复,扮演着自己曾经深恶痛绝的角色。
当乡下的居民越来越难存活时,一个消息也在他们中间传开,津门城里,有一条活路。都统衙门设立粥场,每天发放稀粥。虽然粥饭很少,但总算可以吊住一条命,不至于饿死。而且那里有洋兵宿卫,各国士兵不会无缘无故的过去杀人。
另外,都统衙门还会从人群中抽选丁壮,为联军输送军食军械,每工作一天,都会得到工钱和粮食。为了活下去,人们就开始不约而同的向城里汇聚,去争取一线的生机。
城内,赵冠侯在安排了瑞恩斯坦的部队之后,第二个要找的,就是侯兴及李荣庆。李家在这次兵祸里并没有被害,事实上,其一直与洋人有往来,也对洋兵进城的事有准备。等到枪炮一响,李家就挂出了几面泰西国旗,虽然宅子挨了两发炮弹,但是元气未伤,人死伤的也不多,只是破费了一笔银子给洋人****而已。
侯兴那些人比起来就惨的多,小鞋坊是穷地,洋兵没有兴趣抢劫,直接放起了一把火,将房舍烧个精光。侯兴等人居住无着,也知道洋人惹不起,只好到水梯子李家避难,是以一找李荣庆,连带着他也找到了。
提起这一遭变故,彼此都有劫后余生之感慨,侯兴道:“我们还算是不错,马大鼻子就惨了。两个洋兵要去祸害他那个相好,他拦着不让,让洋兵一刀给挑了,肠子都出来了。这也是死的惨。还有孟二爷,现在也落魄的很。”
赵冠侯一愣,他进津门之后,就没听到孟思远消息,加上这边事情一件接一件,也没顾上他,连忙问道:“我二哥怎么了?”
“二爷的工厂,让飞虎团给烧了。您也知道,那是他的心血,说没就没了,谁受的了?人一口气窝在心里,病在炕上,洋兵又抢大宅门,要不是有几个仆人保着他,他准也好不了。现在连个家都没有,跟一帮花子待在一起。你说说,他一个富家公子,怎么就落到这地步了?李老爷子派人去接过他一次,可是他就不动,这人啊,穷耿直,不吃别人赏的饭。可是眼下这光景,这么耿直没用,他得活着啊。钱别抢了,工厂烧了,挺好的一个大商人差点变了倒卧,这叫什么世道。我们隔几天去看看他,偷偷的让人给他送点吃的,人家是阔家主的孩子,几时受过这个罪,看了让人腌心。”
赵冠侯问了孟思远的下处,先记在心里,随后吩咐着“都统衙门成立,津门地面的治安,就要靠着大家了。咱们吃锅伙这碗饭的,平时吃街面喝街面,到了用人的时候,也得顶着上。惹洋人惹飞虎团,咱都不是个,但是整顿地面,打那帮小偷小摸趁火打劫的,这就是咱的事了。从现在开始,咱们津门几路锅伙都得动起来,维持秩序,谁敢趁火打劫,绝不轻饶。敢动硬的,就找洋兵帮忙。”
李荣庆点点头“放心吧,我李家那一百多条枪,也不是吃素的,谁敢趁乱生事,我就要谁的命。”
“还有一条,咱们放粥放饭,大家都抢着饭吃,难免有争斗,必须维持住秩序,确保老弱妇孺别被挤到后头。难民里,有好人也有坏人,这些都得靠你们几位多费心。有坏人就抓,送到前线给洋人卖苦力去。不听话的,就打死。我要的就一条,津门地面不能再闹大事,不让老百姓再受罪。还有,飞虎团的人……访出来以后先把他们劝走。有谁抢过东西的,把他抢的东西弄出来,要是还想跟洋人闹的也不能留。能自己对付的就自己对付,轻易别用洋人。”
李荣庆和侯兴经过联军进城这事,心里也都明白,这当口谁再杀洋人,必然遭到洋人强烈的报复。单是一个交涉,就很难办下来。加上两方对于飞虎团都无好感,于此命令自无抵触。
侯兴道:“洋人找咱要女人,这个可怎么好?好人家的闺女,总不能给他们祸害吧?”
“这话是自然,所以,得去找三等下处还有白房子那帮土昌,愿意去得去,不愿意去,也得去,这时候讲不了那么多。另外这方面抻着洋人,要十个女人最多给六个,一点点塞,一次给足了,他下回要的更多。放心,咱们身后也有洋人,跟他们该软时候软,该有脾气时,也得闹脾气。”
这干混混都是地里鬼,此时战后秩序崩坏,他们出来维持治安,效果比起普通部队还好。李荣庆拿出一部分存粮发放,简森夫人在战前,就囤积了大批粮食,此时一部分高价卖给联军,也拿出一小部分来放赈,想来这一年,津门饿死的人,不会比往年多出多少。
等到下午时分,一个熟人找上门来,却是那个扬基商人胡佛。赵冠侯与他算是极熟,在山东还有业务合作,见他前来大为奇怪“你不在山东,怎么跑到这来了?”
胡佛笑着张开手臂,和赵冠侯拥抱了一下“事实上我来的比你想象的要早,我要感谢你我的朋友,如果不是你在******我找到了那么多项目,我现在可能还住在津门,然后可能被炮火击中,或是被飞虎团的人杀害。至于现在我回来,是来找找机会,结果机会就来了。我希望参加你的都统衙门,共同维系津门治安。”
赵冠侯对于衙门里多一个洋人,自然不会反对,自己这边多一个洋人,交涉上,就会好办几分。到时候可以让洋人出面应付洋人,何况胡佛并非是个无名小卒,而是个有一定资产的商人,与大金士绅类似,办交涉上,是很好的一个臂膀。只是他不明白,胡佛为什么非要加入到衙门里来。
胡佛也不隐瞒“我在金国的生意做的很顺利,也积累了一定的财富,但是我的志向,并不是单纯做个富翁。我希望,能够在正直上,也取得一定的发展。但是我没有资历,如果能在都统衙门里承担一部分工作,在未来,我会更容易获得一些正府职务……你大概很难理解,我国的正府体制,和你们的完全不一样。”
赵冠侯道:“不,我非常明白你们的体制,你说的我已经明白了。你有了钱,就想再有官做,议员,州长或者是总统,对吧?”
“哦……我没想过总统,这实在太遥远了。”胡佛一笑“我只是觉得我可以努力一下。”
“没问题,相信我,都统衙门的经历,一定非常适合你。你只需要找一个记者,帮你包装一下,把都统衙门的经历,弄成一个人道主义的救援行动,就能为你换取极好的名声。毕竟你们国家的人在津门的不多,神秘而遥远的东方,战争与拯救,这个题材,非常好。”
胡佛被他赵冠侯说的也阵阵眼前发亮,两人几乎是一拍即合,他没有任何阻力成为了都统衙门一员。其在租界里也有人脉,粮食、药品,这些紧俏物资,也可以搞到一部分。尤其他打出的是人道援救的招牌,以做慈善的名义,用这个幌子,可以做很多简森都不方便做的事情。
有了这么个洋鬼子在衙门里,王、顾两人都长出口气,将来联军管理机构要粮要物,都可以由胡佛去斡旋。他为了给自己捞取名声,也肯定会在一定范围内,为大金缓颊,两下互相利用,津门百姓,就总算可以得一口饭吃。
天色渐渐黯了下来,一座破庙之内,二十来个蓬头垢面的花子从各处返回,怀里的破沙锅、破碗,里面装的是今天的成果。津门遭了大难,花子基本不可能要到吃的,他们能做的,就是到都统衙门成立的粥棚那里,讨一碗粥喝。
花子中的头领,是个三十上下的乞丐,生的很强壮,据说是个逃兵,手下很来得,三五个人不是他对手。在眼下这个混乱时局,人命不值钱,这种人最为可怕。一干花子们将省下来的稀粥凑成半锅,给这个头领送上去。
头目看了看,却一指在角落里蜷缩着的花子“给他弄一碗,别让他饿死。”
这个花子,是所有花子里的异类。生的细皮嫩肉,一看就不是穷人出身,没受过苦。身上的衣服虽然破,但是仔细看可以看出来,乃是件极好的长袍,只是被弄的不成样子。
他从不张口要饭,也不会像他们那样跪在地上露出上半身,然后用砖头朝胸口猛砸来博取同情。最多是跟着队伍后面,到哪个人家伸伸手,到后来索性连出都不出去了。像这种人,属于乞丐里工作技能最差的一种,如果不是隔三差五有人送饭送钱,怕是早就饿死了。
一个花子献媚道:“杆爷,这粥您先喝,喝剩下的再给他。”
“滚!”那头领踢了这花子一脚“赶紧的给他盛一碗,他饿死了,就没人给咱送饭了!那帮送饭的都是锅伙,手上还有枪,一看就不好惹。这人,有来历,别招他懂么!”
那挨了一脚的乞丐不敢再说,赶紧把粥倒到破碗里,给那只用后背对着众人的花子放到眼前“爷,您睁睁眼,把粥喝了行么?像您这天天一动不动,除了躺着什么事都不干的,有了功劳了。大家要来,还得先孝敬您,您就再受受累,把它喝了吧。”
这个满面污泥的乞丐,并不说话,只睁眼看了看,举起粥碗,就待喝下去。庙门口,忽然有人大叫道:“我二哥何等样人,能喝这粥么?二哥,兄弟我来晚一步,现在跟我走,咱吃好的去!”
花子们抬头看去,见庙门口站了个年轻高大的武官,在他身后,还有一队护兵。那个平日里威风八面的花子头大吃一惊,忽然抢步上前,先跪下磕头道:“赵大人!您是赵冠侯赵大人!您不认识小的了,小的是高升啊!您送过小的一块打簧的金表,您还记得么?”
赵冠侯看看他,“高升?你也在这,这倒是巧了。你先起来,我要跟我二哥说话。”
那名背对着众人的乞丐,听到赵冠侯的声音,霍然站起,将碗里的稀粥一饮而尽,费力的站起来,一手拿着破木棍,低着头,向庙门外就跑。只是他刚跑没几步,就被赵冠侯紧拉住了胳膊“二哥,你这文人能跑过我么?别藏着了,没什么不好意思的,不就是落魄了么?这也叫事?谁还没点倒霉的时候,当初咱哥两见面时,我是什么样,也没像二哥你似的。你就算不搭理我,山东还有二嫂和老太太,您在津门当花子倒是自在,就不管她们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