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嘉元年(560年)。
八月,北周贺若敦,领兵一万,取陈国武州后,进兵救西梁湘州。
周将独孤盛率水军与之俱进。
十月,侯瑱破独孤盛于杨叶洲,困之洲上。
十一月,齐帝高演北击库莫奚,获牛羊七万而还。
天嘉二年(561年)。
正月,北周以宇文护都督中外诸军事,并与先斩后奏之权,周帝宇文邕彻底傀儡化。
齐帝高演使王琳镇淮南寿阳,陈合州刺史裴景徽,叛陈奔齐。
侯瑱与贺若敦相持而不能制,借船送之归周,湘、武、巴陵悉复,荆南悉平。
二月,建康都外,钟山之侧,玄武湖畔。
自绍泰二年(556年),陈武帝破齐师于此地后,近五年的和平,终于养出了南陈都外的黎庶们一分生气。
不知何时起,在这玄武畔上,四下乡民环聚一团,竟立起了一座草市。
而那建康宫内,只需登高一望,便能瞧见此处的陈氏天子,似乎由于大意忽略了此地。
没了官府草市尉的盘剥,这些平日里饥一顿饱一顿的升斗小民们,却也难得多了几分由交易本身带来的欢欣。
“李郎的鱼货,张郎的席,刘郎的豆饭,秦郎的鸡。”
几个总角稚童唱着不知从哪位游手闲汉处听来的童谣,骑着胯下青竹马,哒哒远去。
草棚下。
陈蒨嚼着口中的豆饭,又忆起了些,侯景乱前,自己在吴兴乡里闲住时的光影。
一时有些恍然。
再夹了片鱼干入口,枯咸之中,偏有肉香不散,陈蒨一笑,也不知那贩鱼的李郎有何秘方。
坐在旁侧的陈伯宗,却是欠了几分与他一般食髓知味的雅兴,只对付着下咽了些乡野粗食,便穷极无聊地四下张望。
手握短刀的秦二郎,正被一逃出掌心、四下扑腾的公鸡,气得咬牙切齿,却因右腿有疾,追之不及。
膀大腰圆的张大郎,又停了手中的活计,哄着怀中瓷娃娃似的婴孩,朝众人炫耀起自己那原是城中贵女的亡故美妻来。
他们都曾是昔年随陈武帝逐破齐师的猛士。
是那有一口荷叶裹饭,便愿为国死力的,猛士。
而今,他们只是,黎庶。
粗衣短褐的韩子高,拨开几个拉扯自己,强问婚娶的枯瘦老妪,又回到了陈蒨身旁侍立。
吃尽了豆饭的陈蒨只是搓了搓手,从袖中抽出一吊国中新铸的五铢大钱,摆在案上,便拉起陈伯宗的手,怀抱着一蓬草席,归去。
“子高,安集都下贫民,屯垦荒地之事,努力!”
陈蒨按了按韩子高的肩头,再无多言。
天嘉二年,春二月,陈帝以都下田土多芜,诏有司授田贫户,赐给铁器。
将军韩子高,率宿卫兵四千亲开阡陌,垦荒芜,与旧军老弱及都下贫民万人同耕之。
是岁,丹阳垦地并前岁计五千余顷,其田税军粮五十万石,都人亦便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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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末以来,江南兵祸连绵十余载,民间流通断绝,经济混乱,劣币滋行。
自去岁秋后,陈国重开煮海盐赋及榷酤科以来,货币混乱成为征税困难的症结,贪臣墨吏,往往以此为私。
是以建康都下流传起“市令似狼,市尉如虎”的童谣。
币制改革,急不容缓。
建康都内,中书省。
陈帝陈蒨居首位,太子伯宗居次位侍,中书舍人兼秘书监蔡景历,中书舍人兼尚书右丞谢岐,中书舍人刘师知,左右序坐。
“新铸五铢,朝议以一当鹅眼钱十,当两柱钱二,朕意准此议,诸公可另有见教否?”
陈蒨缓缓出言,目光在桌案上一大一小,两枚劣钱上扫过,再落到掌中那枚堪称精良的新铸五铢时,心中小有傲然。
“臣以为,或可置样币于诸市关口,若遇假造而交易者,当即收即铸。”
蔡景历作为久侍陈霸先,且拥立有功的老臣,自是率先发言,提出了以样币为板,从市场端打击私铸假币的方案。
陈蒨点点头,示意刘师知记下。
旋又移目谢岐。
“臣议,当于各处铜、锡矿脉,置官监之,其周围之民可应募而役其力,朝廷亦可稍稍分铜、锡之利以安其心。如此则盗铸者无利可贪,劣币计日而稀也。”
谢岐久理财货,此番提出从矿产源头入手禁绝私铸之策,亦是老成之见。
陈蒨未置可否,只让刘师知记下。
“奉业以为如何?”
他却是向列席旁听的陈伯宗发问了。
太子在省台数月,百官多称之早慧,他亦因之多了几分考校之意。
陈伯宗闻言一怔,好在他前世读过不少经济学着作,略作沉吟,便答道。
“蔡、谢二公所言俱是,儿亦以为可。然儿观前人之书,货多则币重,货乏则币贱。”
“造币之多寡,当思市中财货多寡,徐徐以代。”
“前代之中,有常平之法,谷贵则出仓中之谷以入市,谷贱则购市中之谷以入仓。”
“今亦可行此常平法,以新铸五铢为此出入之币,久之新铸五铢,自然简在民心。”
陈伯宗实际说了考虑市场货币总需求缓慢释放货币,用渐进方式以新代旧,和有意识的用新币平抑物价以形成新币信用两条建议。
于十岁稚童而言,已是难得的高论。
陈蒨闻之心喜,大笑赞道。
“我儿英秀不让高氏,他日廓清南北,一匡天下,必我陈氏伯宗也。”
“奉业当自勉之!”
天嘉二年二月,陈帝行五铢钱,于铜、锡矿所置官监之,又以关津诸市置样币百文,堪合之。
旧之劣币即收即铸,又按常平之例,发府库粮帛并新钱平物价,三吴劣币日稀,新币得行,民亦鲜有怨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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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月,陈太尉侯瑱卒。
陈忠武将军沈恪受命南巡闽、广,先发大舰数十,并精兵三千余,浮海道,趋晋安。
四月,闽州,晋安,侯官城。
码头。
人头窜动间,两列甲杖鲜明的兵士左右排开,清出一条阔道。
割据晋安的闽州刺史陈宝应并没有出现围观百姓的视野中,来迎沈恪的,是陈宝应之父,领衔光禄大夫的陈羽。
“陈公。”
沈恪冲笑脸来迎的陈羽一礼,他在朝中领着散骑常侍的职衔,与光禄大夫同列三品,此间却也不必太过客气。
“沈散骑。”
陈羽同沈恪见礼。
“小儿已命人在城中置办宴席,子恭与老朽同往府中稍坐,何如?”
看来这陈宝应,却是摆了一桩鸿门宴在候着自己。
沈恪自不敢应命,答道。
“陈公与刺史厚意,恪领受了。”
“恪此来全为公事,南来水军已于外海马祖立栅,并有十数船商贾从行,其中尤有北土佳物,请向陈公于此处求一馆舍,恪为二公宴。”
沈恪这是反客为主,要在这码头之上,反设一桩鸿门宴了。
“如此,沈将军可在商馆稍歇,老朽往城中邀小儿。”
陈羽见沈恪并不入套,在这码头所在,恪军多而己军少,自己却也不便强逼,如何应对,当再做计议。
于是陈羽率麾下回城,沈恪麾下兵士则于码头四下樵采,似有占据此地,久为盘踞之意。
侯官城内,刺史府。
“沈恪既不就宴,我等宴杀之谋已败,更当如何?”
陈宝应凝眉对座下宾客言道。
“郎君不若依旧时计议,趁其军立足未稳,击灭之。”
众宾客不答,却是陈宝应身侧的夫人留氏先声言道。
这留夫人乃是割据东阳的军阀留异之女,貌美而聪慧,平日里深得陈宝应宠爱。
她是留异连结陈宝应共图反叛的关键人物。
“陈师甲杖鲜明,军容严整,不似留缙州所言疲敝虚弱,一鼓可击,我儿当三思。”
作为闽中鸽派的陈羽,实不愿自己的儿子因一女子言语而大动兵戈,为闽中招祸。
陈宝应闭目思索良久,仍是犹豫未决。
“且容我再思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