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周建德元年(568年)
九月二十五。
齐将斛律光陷熊州。
九月二十六。
北周主宇文邕至蒲州,与蒲州总管宇文宪会商御齐事。
蒲州,河东郡,蒲坂县。
刺史府内,北周君臣的面上俱都蒙着一层阴霾。
勋州、绛郡、新安、王屋等边境要地被围的消息,实在令人心忧。
齐上皇高湛发遣二十一万兵马来攻的消息,更是令人无措。
现今北周足以御敌的兵力,不过宇文宪的蒲州兵四万、达奚武的陕州兵三万、宇文邕的长安中军一万二千,总计八万二千而已。
宇文邕在前日虽已强令各处挤出兵力东援,但且不说援军到此快则半月,慢则旬月,便就是立时便至,也不过给周军再增添二万六千的兵力罢了。
便将这些兵力一齐算上,北周也不过只有最多十万八千的战兵,面对来势汹汹的齐人,仍是以一对二的不利局面。
“陛下,突厥能大举南来相助否?”
已被解了兵权的唐国公李昞率先发问,替在场的众人道出了心声。
上首的宇文邕摇头道。
“突厥南下,必扰乱民间,朕并未求其南入关中,惟请其东扰齐人长城而已。”
李昞默然,悲观之下,心中已在盘算是否将儿子李渊送到河西杨坚处,以为后计。
同样的悲观思绪亦在堂上其余众人的心内生发。
蒲州总管宇文宪有意振作氛围,便接言道。
“陛下令突厥东扰齐人亦好,时日久之,齐人边鄙必生祸乱,如此,则齐人必不能与我相久持。”
“我等只需闭城固守,数月之内,齐人必退。”
陕州总管达奚武,素来畏惧齐将斛律光,而此番陕州当面之敌,正是兵力多他两倍的斛律光,宇文宪此时提出闭城固守,自然正合其意。
他忙接言道。
“齐公所言甚是,陛下,此番齐人西来,其将段韶、斛律明月、高长恭,俱非凡庸之辈。”
“保定年时,我有十余万众,尚为此三人以数万之兵,败于洛阳。”
“而今攻守异势,敌众我寡,我等何能胜之?”
“以臣观之,不若南弃熊州、中州,退保陕州、潼关,中弃王屋、邵郡,退保虞州,北弃绛郡、安邑,退保漪氏。”
“至于勋州玉璧,韦刺史守战之能当世第一,可不必弃之,昔年高欢折戟玉璧,此番齐人再来,韦公必能为我等再破之也。”
达奚武此论,其实是要让韦孝宽顶在玉璧,为众军抗住齐军的压力。
毕竟,周军一旦果如他计划一般的大踏步后撤,卡在汾河水道上的玉璧,便会成为南下齐军侧翼上的巨大威胁。
如此,齐人必定将主要精力集中在攻取玉璧上,其余各处的防守压力,不就一下子大减了么?
达奚武此论一出,立即得到了堂上将军们的声援,毕竟虽说大家都有忠君报国之心,却还都不想成为先人一步为国捐躯的那一个。
见此情状,作为宇文邕喉舌的内史中大夫王轨,终于出列言道。
“请众将军稍安。”
继而,王轨向宇文邕道。
“陛下,臣另有一谋,可令东贼无功,而令我军得胜,请为陛下,及诸位将军说之。”
宇文邕见自己安排的演员终于就位,故作愠怒,道。
“堂上将军皆沙场宿臣,见识岂能不如王卿一儒生,宜速退,勿胡言。”
堂上众将闻得宇文邕此语皆喜,皆以为达奚武计略将成。
独宇文宪见宇文邕发怒,不知是计,低声劝王轨道。
“王公宜暂退之。”
王轨却故作不闻,再拜请道。
“臣若胡言,请陛下取臣首级!”
宇文邕面上愠怒不减,冷声道。
“且听王卿言之。”
王轨便道。
“臣之谋,略如达奚总管,臣请陛下选蒲州兵与陕州兵各一万,而后自率其军,与中军西渡河水,驻于河西。”
“如此,则河东诸城,可以尽弃,惟需聚兵守玉璧、蒲州、陕州三处,稍挫齐人兵锋。”
“待齐人攻三城旬月而不下,其则已师老兵疲,而我军之援兵又至,陛下屯于河西之兵,将至六万。”
“齐人既欲攻蒲州,粮道必长,旬月运粮,其兵必劳,我可饲时遣兵渡河击之。”
“齐人劳师远来,军民疲弊,其将纵有孙子、吴起之能,若不能速破我城,则必为我所反破之也。”
“玉璧、蒲州、陕州,皆天下坚城也,齐人岂能旬月下之?”
“陛下若用臣谋,则破齐必矣!”
宇文邕闻言,故作思索,沉默不语。
却听宇文宪问王轨道。
“王公何以能知齐人必攻蒲州?我观段韶用兵,素来谨慎。”
“其若舍蒲州不攻,缓取玉璧、陕州,则我两翼被剪,再不能遣军突入敌后,王公之谋岂不败也?”
王轨解释道。
“齐公知兵,而不知人也,段韶此来,受伪帝高纬监军。”
“高纬,小儿也,岂有远略,在旁又有其舅胡长仁多为阿臾,韶虽不愿,能违其君之意乎?”
“是知,我若弃地,则齐人必攻我蒲州也。”
宇文邕见王轨言毕,宇文宪已面露赞同之色,知晓图穷匕见的时机已至,便宣言道。
“朕观王卿之谋,颇得达奚总管计略之要,其谋又能兼顾破敌,正宜行之。朕意,用王卿之谋,选精兵二万,候命在西,谁可从之?”
这下,宇文宪与达奚武俱都反应过来了,看来皇帝今日聚众于此,名为商讨御敌之策,实则不过是再想收些兵权到手罢了。
只是,皇帝怎会笃定王轨的谋划,就一定能成功呢?
或是说,皇帝早已在心中下了将自己这些人抛在河东,最后由其独自一人依靠黄河、潼关,拥据关中的决心?
望见四下里,纷纷向皇帝表忠,意欲一同退往西岸的将军们,宇文宪与达奚武感到一阵无力。
年初荆襄战争的失败,对北周上下士气的打击,果然还是太大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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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周建德元年,九月二十七。
北周主宇文邕选陕州、蒲州兵二万,编将卒入中军。
宇文邕率其军屯于黄河西岸,宣言将稍待援兵,然后北解勋州之围。
是时,为聚兵固守,宇文邕诏东面各处守、宰、将军,弃其城守,撤至玉璧、蒲州、陕州三处助战。
齐人初见周兵撤,以为必有阴谋,不敢追。
见周兵撤二日而不还,齐人方遣兵观之,果见空城,始追之。
九月三十。
齐将段韶陷绛郡。
时齐尚书令胡长仁与齐帝高纬同监段韶军,长仁欲立功勋,以自彰地位,遂以周人西遁,劝帝帅大军由中道急进,直取关中。
帝年幼,不能辩世事,因而从之,段韶固谏,当先取玉璧、陕州,再攻蒲州而入关中,帝用长仁言,不从。
十月初二。
段韶分兵二万围韦孝宽一万众于玉璧,留兵二万备后方,护粮道,自与齐帝高纬及尚书令胡长仁将兵六万南下。
十月初四。
齐将斛律光陷新安,高长恭陷王屋。
十月初七。
周人尽弃河东守备,聚于蒲州、陕州,各有兵近二万众。
齐将斛律光下渑池,高长恭下邵郡,段韶前军下漪氏。
十月初十。
段韶与高长恭合兵于安邑,得众九万,齐帝高纬令攻蒲州,从之。
十月十二。
段韶、高长恭帅齐师八万围蒲州,斛律光帅齐师六万围陕州。
十月十六。
突厥游骑数万入寇长城,齐幽州道行台尚书斛律羡击走之。
十一月初二。
段韶以围城旬月,将士死伤数千,而城不下,请解围,诱周兵出城战,胡长仁不从,遂罢其事。
十一月初七。
北周主宇文邕尽编南北援军为中军,得众六万人。
十一月十九。
段韶以冬日深,粮草将不济,再请诱周兵战,高长恭亦固谏,高纬终于用其计。
十一月二十一。
齐军解蒲州围,兵退四十里,并假告周人,粮草已尽,将退兵。
北周主宇文邕以为实,欲领大军往河东复疆土,以收人心,王轨谏之,称此或为齐人诈计。
宇文邕以麾下兵多,合蒲州之众将有八万,不下段韶,毋需惧齐,不听。
十一月二十二,天大雪。
宇文邕与麾下始东渡,宇文宪率蒲州兵在岸为戒备。
周兵方渡万人,忽有齐人数千骑踏雪而至,宇文宪先引兵拒战。
宇文邕恃己兵多,亦自渡东岸,引兵战齐师。
齐将段韶、高长恭遂率麾下骑卒左右冲其步阵。
时周人因轮番外战多有败绩,虽有甲兵,竟无战意,接战二刻,宇文邕左右兵士稍退却。
诸军见天子旗动,以为军败,竟溃逃。
齐人于是大破周兵,获周齐国公宇文宪等显要数十人,陷蒲州。
周主宇文邕爱士卒,颇能得士卒之心,故周师败绩,其左右舍命救护之,其始得生还西岸。
十一月二十五。
周将达奚武闻蒲州陷,率其麾下数百骑突围出。
齐将斛律光闻北道胜,以为周人将亡,欲让功勋于高纬,使固权位,遂纵达奚武西逃潼关,而自引大军缓缓西行。
其日,陕州陷。
十二月初一。
段韶前军西渡河,北周朝邑县令,以城献之,关中人自是始有从齐意。
十二月初三。
北周主宇文邕用王轨谋,集关中残众五万于沙苑,欲与齐军殊死一搏。
十二月初七。
齐师六万立营寨于沙苑,与宇文邕相持。
齐将斛律光略地至潼关。
关中震怖,时议皆以为周将亡。
十二月十日。
齐上皇高湛疾甚,急召近臣和士开等入宫侍医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