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熙没有注意到,在自己忆起花无岸之后,她原本清亮似黑曜石般的双眸明暗变幻着,脸色一寸寸苍白下去,唯有眼底一片血色。
墨玦看着林熙,眼眸幽深似寒冰。
“既然是花无岸以魏戈后代的身份,命令了楚先生认输给我,也就证明了,他想要搅乱这六国的平衡,那是不是也能证明......”林熙顿了顿,将心中的猜测说出,“围猎这三天,陷害北墨杀害了楚风国的人和惊云国的人的幕后黑手,或许,也是花无岸。”
“朕已经派人去追查了,但楚惊尘被带回楚风国,而云牧的尸体也被云国公带走,朕只是查到一处,南疆的人遭遇刺杀的数量极多,并且其中有人,使用的是临江的机关弩,他们的尸体也有着常年练习机关弩的茧子。”墨玦解释道。
“那就是了,有了这个罪证,北墨更是跳进黄河洗不清了。”
林熙点了点头,即使没有任何证据指向花无岸,可是她的心中却越发肯定。
借刀杀人,这样的手段她无比熟悉,正是花无岸最喜欢做的事情。
正如他想借自己“杀”墨玦,借莫念统领漠南军。
若真是临江搞得刺杀,他们怎么敢在围猎这样的场合派人刺杀司徒岚?他们也没有能力刺杀。
林熙眯起双眸,一字一句的说道:“具臣所知,漠南军之中,也是有着一支练习机关弩的队伍的,只是臣离开漠南的时候才初具规模,现在,想必伪装成临江国的人,并不困难。”
“也唯有花无岸,能够暗中派出这么多人刺杀这三国,还做得毫无破绽。”
林熙说完,只感觉自己周身的血液都沸腾起来,沉寂了许久的战意在胸口澎湃。
“这天下要乱了,我的陛下。”
她盯着墨玦幽蓝色的玄目,轻轻说道,声音因为太过兴奋,而染上了一丝属于花芊白的沙哑,唇角却缓缓上扬着。
后半句,她没有说出。
在六艺大典之后,要变天了。
墨玦与她对视,只看见这双漆黑柔韧的眼睛里,满是战意。
他早就知道,他爱的女孩不是娇弱的花朵,而是沐雪的山茶,不是雏雀,而是翱翔在天地间的凤凰和鲲鹏。
墨玦将林熙拥入怀中,低声而虔诚的回答:“是啊,不乱,阮家如何重新出现在这世间。”
“这天下,朕与你并肩。朕的江山,由你与朕一同守护。”
这是林熙的理想,而他的理想,便是林熙。
*
凤凰台上,百官云集,各国的使臣虽然神情各异,也心思各异,但六艺大典还未结束,一切都要隐藏在心中。
台下的平台上,被搬来一行巨大的青玉石书案,上面铺陈着笔墨纸砚,墨香四溢,将昏沉的空气都染上几分文人的优雅淡然。
书绝之比十分简单,历来最擅书法的楚风国已经提前离开,只剩下楚先生一人和零零散散的几名使臣,都脸色阴沉的坐在座位上。
而惊云国同样如此,多日未出现的云星面覆一张银灰色的薄纱,遮住了俏丽的面容,换掉了素日爱穿的绯红衣裙,而换上一身灰白的襦裙,一双昔日明亮的眸子,如今黯淡无光,时不时的看向端坐着的墨玦,眼神复杂无比。
而云星的身旁,原本应该一直作陪的云国公不见踪迹,据说他三日前就连夜带着云牧的尸首回了惊云国,与他一同走的,还有一道来自云星的命令。
“公主,你的眼神太明显了,会惹来他的猜忌。”
莫念在云星的身旁躬身,低沉小声的提醒道。
云星抬起眸,凝视着莫念的眼睛,仅露出薄纱后的一双美目布满血丝,很是红肿,一看就知道哭了很久。
“明显?我不过是看一个杀人凶手!他是北墨皇帝又如何?莫非他是皇帝,就能派人杀了云牧......”
说的云牧两个字,云星的呼吸明显的凝滞了片刻,胸口一阵绞痛,感觉呼吸都变得剧痛无比。
云牧哥哥啊......从小到大,一直陪伴在她身边的少年,到死,她还欠他一个心愿。
可是自己永远不会知道这个心愿是什么了。
云星想到几日前她看见云牧尸体的时候,又看到那遍地惊云国尸体的时候,那一张张保护着自己的熟悉面孔,尽数化成苍白的脸,她的人生第一次,知道了失去的滋味。
云国公悲痛欲绝的离开了北墨,而她则站起来,承担起惊云国公主责任,完成这次六艺大典。
她这辈子都不想再踏入北墨半步。
还好......云星回过神来,苦涩的勾起唇角,想起自己如今戴着面纱,便作罢了。
还好,她还有莫念。
莫念愿意与自己一同回惊云......不管莫念的心中是不是有林熙,但是他一定很在乎她,也一定会慢慢爱上她的。
云星坚信着会有这么一天。
至于南疆对书绝,本就不擅长书法一道,因此并未有出众之人,司徒岚和司徒巍兄弟二人坐在座椅上,一脸淡漠的看着一切。
因此,此刻站在书案旁边的,除了一些各国选出的人才,便只有宁怜和临江的第五言久。
书绝比试的前两场分别是临摹古代书圣书法和为景物题字,一直到第三场,才是真正两人之间的对决。
宁怜一身浅蓝色的衣裙,她的五官精致柔美,肌肤如雪,一双温柔的水眸之中又有着寻常女子没有的柔韧,明明温柔到极点,却在温柔之中多了些许坚韧,给旁人一种舒适的感觉。
她一出现,就吸引了在场所有人的注意力。
这样的女子,仿佛生来便是在江南水乡之中的一抹柔软丝绸云絮,从骨子里流露出的温润,一举一动都充满大家风范。
因为宁怜,连被软禁着的太后都被放了出来,允许她观看此次比试。
太后坐在墨玦身后架起的屏风之后,一双柔美却历经沧桑的眼眸落在宁怜的身上,满意的点了点头。
即使她更偏爱那玄家本家的玄若惜,却也不得不承认,宁怜,是她们玄家手中最完美的作品。
若宁怜是真正的玄家人,说不定她们玄家,还能再出一位皇后。
如今宁怜嫁给了玄奕,也算是半个玄家人了,太后心中的疙瘩少了许多,加上这些日子被软禁,太后终于接受了宁怜嫁给玄奕,而玄昱夺了自己的权势的现实,变成了一个真的每日吃斋念佛的中年贵妇人。
宁怜看见了屏风后面朝自己微笑的太后,不由自主挺直了身体,仪态更加端庄有礼。
她曾经在寿康宫侍奉太后许久,看见太后,就忍不住心生畏惧和尊敬。
因为书绝比试的人减少了近乎一半,因此分出宁怜和第五言久成为擂主之后,两人无需车轮战,便可以直接进行二人对决。
稍做休息之后,宁怜重新走上凤凰台,下意识的看向台下的玄奕。
时隔四年,她重新成为书绝的擂主之一,上一次,她被楚惊尘算计而错失了机会,在上场的时候已经精疲力尽,书法一道,心乱了,便输了,才会输给楚惊尘的师父,铩羽而归,她成了全天下人的笑柄。
女子为书圣,终究是个笑话。
而这一次,楚惊尘的师父并不在场,连楚惊尘都生死不明的被抬回了楚风国。
宁怜回忆起当年,纵然心有不甘,却只能按耐下去,心平如水,她学得最好的,便是忍耐。
下一刻,宁怜的眼神一凝,面色微微发生了变化。
玄奕呢?
她的侄子,也是她爱的的......丈夫。
宁怜稍作猜测,已经心有灵犀的望去,果然,看到远处的花芊白身旁站着的玄奕,他立在百官之前,脸色严肃冰冷,一双苍鹰似的眼眸死死的盯着楚先生。
宁怜早已被林熙打过招呼,加上她早就知道林熙的女子身份,因此她知道眼前这个夺得了礼绝的花芊白,就是林熙,这件事,连玄奕都不知道。
“启禀陛下,臣有事禀报。”玄奕朝坐首上的墨玦抱拳,看到宁怜望过来,示意她安心。
“何事?说。”
墨玦淡淡的应道,看了一眼林熙,她今日仍旧扮做花芊白出现在凤凰台之后,他就已经猜出了玄奕想说什么。
“四年前的楚风国六艺大典,楚风国太子楚惊尘欺人太甚,先是公然羞辱我北墨臣民,又扰乱宁怜的心智,令其在比试前就心神紊乱,才输给上一任的书绝,是可忍孰不可忍,今日,玄奕就要为我北墨瑶华郡主,为玄家未来的主母,为忠武侯之女,在下的妻子宁怜,讨回公道!”
玄奕说完,眼神如利剑,直直的看着楚先生,眼中充满杀意。
此事在他的心中,一直是一根刺,代表着他与宁怜昔日无能为力的漫漫时光,也让他的心一想到此,就深深的心疼他的爱人。
他还永远不会忘记,四年前的自己不过是墨都的一个纨绔,出了北墨,便什么都不是,才会被楚惊尘踩在脚下,可是怜儿不同。
宁怜在太后和玄家的教导之下,从小就琴棋书画样样精通,更是拜了书法高超的女先生为师,日日刻苦练习,才终于以卑微的身份,却成为了整个墨都所有贵女的典范。
直到玄奕娶了宁怜之后,他询问之后才明白,为何当初的宁怜如此沉迷书法一途。
她说:身为女子,在这繁华盛世里却如此卑微,本就如同浮萍随水流荡漾而去,她身为宁家人,又被玄家收养,既然无法掌握自己的出身,那她就一定要靠自己掌握自己的命运。
而学习书法,成为北墨的女书圣,便是她想要抓住的机会。
这样的怜儿,便是他爱的小姨,让人心疼,更让人敬爱。
他的怜儿,孤身一人,为了靠近那个还是纨绔的自己而努力着,在过去漫长的岁月里禹禹独行,可是他却不自知。
若不是太后要将宁怜赐婚给将军,或许他仍旧不敢表明自己的心意。
又若不是林熙的话,或许他还扮演着墨都的一名纨绔,眼睁睁的看着宁怜嫁给他人。
而楚惊尘在四年前,却亲手打碎了宁怜的所有希望。
楚风国一行玄家无功而返,宁怜虽然名义上仍旧是所谓的女书圣,却有无数人在背地里对她议论纷纷,觉得她不过是个花瓶,终有一日要像玄家其他女子一样,嫁入达官显贵们的后宅。
他的妻子受过的委屈已经成为心结,他今日要亲手为她解开。
林熙上前与玄奕并肩而立,一身红衣如火绽放,脸上的薄纱轻轻颤动,她直视着墨玦,妖魅而低哑的声音响起:
“在此之前,惊尘太子曾与芊白打赌,若在芊白能够夺得礼绝,赢了楚先生,便答应芊白一件事情,芊白前日与林熙将军一拍即合,也恰好,林熙将军也与惊尘太子打了赌,也赢了,所以芊白这个要求就与林熙将军的话合二为一。”
“四年前的事情,不仅仅是瑶华郡主一人受了委屈,更是我北墨之耻,因此,芊白的要求就是:楚风国太子亲自给我们北墨的瑶华郡主,磕头,认罪,并且承认自己是废物。”
话音落下,凤凰台上鸦雀无声。
众人忽然想到楚惊尘刚来到墨都的时候,便是挑衅林熙不成,被林熙说道,谁是真正的废物,六艺大典便会清楚。
一语成谶。
给宁怜跪下磕头,承认自己是废物?
这何止是羞辱啊,简直是杀人诛心,把楚惊尘的皮剥下来。
只是......楚惊尘,已经不在墨都了。
正当众人在想花芊白说出这句话根本没有意义的时候,只听墨玦平静的开口:“既然楚惊尘不在,那么,就由楚风国其他人代劳吧,楚先生,你认为,如今你的使臣之中,有谁能代表楚惊尘呢?”
楚先生人在台上坐,锅从天上来。
谁能代表楚惊尘?他乃是一国太子,楚风国最尊贵的人之一,除了自己,在场的使臣之中有谁能代表,有谁敢代表?
楚先生脸色黑如锅底,他就算能代表楚惊尘,但是要是真的这么做了,跪在地上朝一个女子道歉,还是以楚惊尘的名义,那么自己这一辈子是没脸抬头见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