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无到有的夏城用最短的时间经历着时代的变迁,耸立的城墙、新建的火药作坊、堆积的发酵肥堆、开始考虑自己的人……种种这些,都是陈健所感受到的时代的变化,碾碎了太多的陈旧的事物。
可以说整个城墙所包裹的七万平方米的土地上几乎再也找不到一年前的痕迹,除了城南草河岸边的一块巨石。
那块石头很大,一年多前在征伐红鱼部族的前夜,狸猫、姬松和狼皮三个人曾在这块石头上聊了很久,狸猫还记得狼皮那时候在这里打水漂,松则坐在石头上摸着母亲的骸骨幻想着复仇。
夏城建城后,这块石头因为太大,无法撼动,终于留在这里,成了一块上好的洗衣石,上面总有白色的肥皂的残留。石头看似没变,可上面沾着的白色粉末却证明即便磐重如它,也在悄然地改变着。
当初石头上闲聊的三个人此时各奔东西。松差点成了陈健所说的那种妄图恢复旧时代以逃避新出现的矛盾的人,所以陈健打发他去别的城邑看看;狼皮北去追赶十几名暴动的逃奴,至今还没有回来。
唯一留在城邑的狸猫也没有这么多的感慨,他在为生活奔波着,为那间属于自己的屋子和屋子中住的三个人劳作。
半个月前他被陈健免去了泥瓦官的职务,征召进了新军的军营;五天前他跟随陈健熬煮硝土;三天前和陈健一起搓好麻绳后放进醋和火硝溶液中煮透晾干,据说那叫火绳。
昨天下午是新军的第二次旬休,也是十月的第二次旬休,在新军军营里住了八天的他回到了自己的小屋,很自然地睡得很晚,甚至还吵醒了一旁睡着的儿子,他和兰草也没了兴致,半夜里坐在炕上互相傻笑,盯着两个人血脉的结晶。
即便睡得很晚,今天他还是起的很早,去军营领取了新出锅的豆腐,没有去换粮食而是拿回来给兰草尝尝,看着母子两人睡得正香,他笑着把新鲜的豆腐放在一个属于这个家庭的陶罐里,从屋子里摸出自己的泥瓦匠工具悄悄离开了屋子。
纵然他已经不再是泥瓦官,可他泥瓦匠的技术算是城邑里最好的,自然会有别的部族找他去帮忙修缮下屋子、抹一抹秋季干裂的墙缝。
这些事都是在自己休息时间做的,城邑的规矩也是默许甚至鼓励的,自然不能白干,需要别的部族用一些粮食来请他,而这些粮食就是属于那间屋子和屋子里住的三个人的。
走出屋子,回身看了一眼小屋,心说:“趁着秋天不下雨,下雪前还有四个旬休,多去做些活,下雪的时候粮食就够能去坊市换一头母羊了,狼皮管着畜牧,配种的时候一定要让他给挑那个长得最壮的那个……就是那头公羊的羊角像刀子似得,兰草喂草的时候可别被小羊戳到……”
掂量了一下手中的工具,心想等儿子长大,一定得把这一手泥瓦匠的活教给他,定会比别人过得好。上次旬休的晚上,他和兰草讨论过,觉得部族总有一天要分开,将来总会有吃肉的也有连麸皮都吃不上的,一切都会变的。
路过河边那块石头的时候还在想着这些问题,盯着石头喃喃道:“恐怕也就你永远都不会变了。你看,夏城就你还是原本的模样,就算想把你弄碎挪开也办不到。”
刚说完,就听到呼唤自己名字的声音,吓了一跳以为是石头说话了,急忙揉了揉眼睛拍了拍耳朵,这才听到后面的脚步声,是一个跟在陈健身边学东西的学堂里的孩子在叫他。
“狸猫,姬夏让我来叫你,有些事,让你过去。”
“很急吗?”他有些无奈地提了一下手中的工具,今天的活可是能换五斤粮食呢。
“很急,让你现在就过去。”
他嗯了一声,知道急事是什么意思,新军中的人虽然有旬休,可是要有急事的话是不管是否旬休的。
将工具递给那个人道:“你去和北边的部族说声,今天我不能干了,让他们去找别人吧,你帮我把工具拿回家放在门口就好。还有啊,姬夏让你当传令兵,你可真不合格,有急事要先说的,不要等我问。”
那个孩子有些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接过工具做了个鬼脸跑开了,狸猫也匆匆地跑到了新军军营,虽然是旬休,可执勤守卫的人还是很严格。
走进最里面的大屋子后,就知道今天的事很重要,城邑新军中和四族中几个颇受信任的人都聚在这里。
陈健看了眼狸猫道:“人都齐了,狸猫,去准备一辆牛车和马匹,咱们出去一下。”
狸猫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心里也有些好奇,拿着陈健的铜印信去准备好了需要的东西,屋子里的几个人将一个用桦树皮遮盖的很好的柳条筐装在了牛车上。
叫上了十个本族的士兵跟在牛车后面,屋子里的七八个人骑着马,跟在陈健的后面,沿着草河一直向西,走了半上午这才在一个山谷中停了下来。
陈健跳下马,冲着那十名士兵喊道:“去查看一下四周,不准任何人靠近。”
士兵领命而去,陈健则带着剩下的人把马拴在原地,抬着柳条筐走进了山谷,片刻后士兵们回来,分出了两个人守卫山谷,剩下的人紧随着这几个人。
狸猫一直想要问到底是什么事这么神秘,可看着别人都没问,自己只好忍住,只是从那个柳条筐中看到了一根露出来的自己亲手煮过的火绳。
等到了离拴马的地方很远时,陈健打开了柳条筐,里面装着两根这些人参与制作的但却不知道用途的火绳,以及几个陶罐子。
随后狸猫就听到了陈健很难得的严肃的声音:“今天的事,谁也不准说出去,记住,谁都不能说。狸猫,包括兰草也不能让她知道。”
狸猫点点头,心说你怎么说的我好像是个什么都和女人说的人一样。
几个人面色凝重,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他们都是最信任和最听陈健的一批人,再加上远在娥城的榆钱儿、东游探路的姬松、追捕逃奴的狼皮和前往卫城送信的红鱼,这就是陈健所能依靠的最信任的人。
陈健先让众人升起了火堆,自己从况里拿出了那根草麻搓成的火绳道:“你们是不是一直想问我,这火绳到底是做什么用的?”
“是啊,又是醋又是火硝卤水的泡煮了那么久,我还以为是什么吃的呢。”
陈健笑着将已经烘干的火绳放在了火堆上点燃,很自豪地将火绳举起来道:“你们看,发现什么了没有?”
几个人围过来看了半天不做声,狸猫看着陈健那张笑容凝固的脸,半晌说道:“不就是烧的很慢吗?要是别的麻绳现在已经烧没了,可是这火绳这么久才烧了半根指头那么长……”
他恍然大悟,自作聪明地靠近火绳用力吹了几口,原本暗淡的火绳立刻明亮起来。
“我知道了,有这么一根火绳,等咱们将来出去生火的时候,就不必用弓弦转木头生火了!”
几个人面面相觑,终于忍不住问道:“姬夏,你就是让我们看这个?这……这也不能说出去?”
陈健无语了掐灭了火绳,摇头道:“一会你们再说,先看别的。”
他从筐里拿出了一个拳头大小的陶罐,和别的陶罐不一样,有点像是葫芦,上面的口很小,而且还被用黄泥堵住了,一根很细的黑乎乎的麻绳伸在外面。
狸猫看了一眼,忽然想到那些剑盾兵一直在练的名为掷弹的训练,心里砰砰直跳,他也一直很好奇到底是做什么用的,看起来似乎今天就能知道答案。
他的猜测是对的,这种奇怪的陶罐就是那些剑盾兵训练的目的,或许威力不大,但是作为一个大炮仗还是有资格的。
陈健前世的世界里,二战末期琢磨着一亿玉碎的岛国也曾制作过这种型号为四式的陶手雷,威力在那个时代肯定是不够看,但在这个时代应该是很有效果的。西夏用过瓷蒺藜,戚家军也用过瓷蒺藜,其实都是这种东西。
火药配比的最佳配方可以写方程式,两硝一硫三炭,换算成分子量黑火药的理论最佳配比后的估计分子量是二百七,相除之后,火硝的含量大约是百分之七十四、硫是百分之十一点五,炭大约是百分之十三点五。
这东西没有什么固定的说法,后黑火药时代英国的火药配比硝石的含量比别的国家稍低一些,大约是因为他们控制着智利的硝石矿,智利硝石是比钾硝分子量小的钠硝,再加上钠硝比钾硝有吸湿性容易潮湿,还需要加上些石蜡之类的防潮解物。
流传甚广的地雷战配比是一硝二黄三木炭,看似不合理,但是仔细考虑一下,一硝应该是一斤硝,而炭和硫都是按两算的,一斤是十六两,这样一算的话,千百年流传下的智慧还是正确的,配比是接近理论最佳配比的。
配好黑火药,想炸响也就是个大炮仗的原理,增加威力就看外壳和破片。
纸卷的拳头粗的炮仗扔进密集的人群会产生什么效果,陶火药罐就能产生什么效果,即便威力不强,忽然间几十个上百个同时扔到人堆里,也足以让这个时代的军队崩溃。
关公战秦琼的马其顿方阵与战国七雄军阵对垒的情况没机会看,陈健倒是很好奇如果在这个时代遇到了密密麻麻的方阵矛兵,往里面扔些土手雷或是昂贵的青铜手雷会是什么效果,看看号称能撑住战场的最强铁砧能不能在爆炸声中撑到作为大锤的骑兵包抄的时候……应该会很有意思。
略微带着这种恶趣味,陈健取过一根浸泡后的可以缓慢阴燃的火绳绑在了这个大炮仗的捻子上,点燃了火绳,带着族人远远地退开到几十步之外。
习惯性地捂住了耳朵,张大了嘴巴,就像小时候放炮仗一样,据说张开嘴能防止震坏耳膜。
身边的族人好奇地看着陈健的动作,不明所以。
可惜火绳的燃烧速度要比小时候点炮仗的香慢得多,等了好久,就在众人都不耐烦的时候,火绳终于烧到了引线附近。
引线用高火硝低硫的药和细麻绳捻在一起,很容易剧烈燃烧,呲呲作响的声音终于出现在了这个世界。
陈健盯着那根引线,大声说道:“你们还记得当初盖厕所的时候,我说总有一天要给你们看看雷电的力量被我握在手里!今天就看看吧!”
刚刚说完,一声巨响在山谷中回荡,四散的石子飞出老高,整个山谷传递着回声,正如夏雷的回响。
炽烈的闪光,没有提前捂住耳朵的巨响,加上陈健之前的那句话,让族人在耳朵里嗡嗡的响声中震惊不已。
几个人仿佛是惊住了,一下子跪在了地上,顾不得拍拍嗡嗡作响的耳朵,不断地对着上苍膜拜;还有几个人几乎是下意识地从那个柳条筐附近逃开,远离这些让他们惊惶不安的东西。
曾经在挖厕所的时候,他们怀疑过陈健,但当今天这声巨响后,这个沉寂了一年半的怀疑最终化为了拜服,到底是怎样的力量可以召唤出雷电?
几个呼吸之后,山谷中的回声停歇,四周一阵鸟鸣和不安的吼叫,几个族人双手颤抖地指着那几个陶罐子道:“姬夏……你……你真把雷电装在罐子里了?”
他们以为耳朵嗡嗡响,说话的声音很大,嗅着空气中刺鼻的硝烟味道,臭烘烘的,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雷电怎么能被装到罐子里?
狸猫也捂着自己砰砰跳的心口,好半天才说道:“这可比爆杨要响多了。”
夏城周围没有竹子,自然也就没有爆竹的说法。但是去年冬天大约是陈健前世过年的时候,他弄了一些有虫子的干杨树放在火堆里烧,发出了噼噼啪啪的声响,很有意思。再之后夏城有了饺子,每次过节吃饺子的时候,族人们也会习惯性地弄一些杨木站杆扔进火堆听这种声响,也就有了爆杨的说法。
陈健一听狸猫这样说,笑道:“以后想办法咱们自己用这东西做爆杨,肯定有意思,又是雷声又是闪光的,孩子们会喜欢的。”
狸猫回头看着筐里的火药罐和火绳,这一次有些不自信地问道:“火绳是用来点这个的?点燃后扔到人堆里?”
他这么一说,旁边几个人这才明白过来,这要是真打起仗来,不可能在战场上生火,要是没有火绳,这火药罐也基本没有作用……在自己军阵中生火,怕是没有人能扔那么远。
陈健赞许地点点头道:“走,先去看看炸的效果,看看能不能炸死人。”
走到刚才那堆小石子附近,覆盖在陶罐上的石子已经被炸飞了不少,有两块石头还扎进了木头里,破碎的陶片把附近一棵树的黄叶打下来不少。
几个人盯着那枚嵌在树木上不算深的石头,惊骇不已,人哪里能比木头结实?
这些人是没见过,自然惊骇;陈健见的多了,所以有些不满,爆炸的威力不如他想的那么强,陶制的投掷出去也是个问题,扔的早了掉地上就摔碎了,估计恰好在人堆里炸的,也就能有三分之一。
因为是试验性质,所以还可以继续改进,不管怎么说,这也是这个时代的第一声四季都能炸响的惊雷。
成功炸响,只是个开始,还需要让那些剑盾兵熟练很久,前世的安全引信手雷每年在新兵训练的时候都会有层出不穷的事故,况于这种完全没有安全性的东西。
平时投掷石球扔的再多,到了战场上握着点燃引线的手雷不知所措直到在手中爆炸也不是不可能。
火绳是明火,很容易引燃引信,又必须要训练他们的习惯,思来想去也只有两人配合这种办法,战场上一个人身上背着火绳,另一个队友背着这种不安全的手雷,互相配合投掷。
至于那种宽沿的帽子就不必考虑了,一则是影响投掷,二则是这个时代不是燧发时代,只要下雨就不可能打仗,弓弦会湿、纪律不够,不需要考虑帽子防雨水的问题。
看过这一切后,陈健挥挥手让众人都坐下,严肃地说道:“今天这件事你们谁都不要说出去,你们也看懂了,剑盾兵投掷的石球将来会换成这东西,阳关和夏城的塔楼上也要准备一些,你们觉得能有人攻下来吗?”
“不会,要是准备个几千个,想必几千人是攻不下来的,要是咱们把城墙再加高点就更好了。”
“对,我们肯定不会说给别人的,对祖先盟誓,要是说出去,就被雷劈死……不不,是被这东西炸死。”
几个人都心惊肉跳地回头张望着那个柳条筐,狸猫舔舔因为激动而干燥的嘴唇问道:“这东西……就是用硝田做的?”
“对,整个城邑只有你们几个知道,将来可能还会多出几个人,但是也就仅限于此了。狸猫,你以前带着剑盾兵的,你说说,这东西能行吗?”
“肯定行啊!你想想看,这可是天上的雷啊,就算炸不死,那些人也会跪在地上恳求上苍的。只是……这东西什么时候才能让城邑的人知道啊?那些人到现在还不知道投石球是做什么用的,他们练起来都有些腻了。”
“大约要等到明年吧,我叫你们来,就是想让你们知道,这东西……其实里面装的不是雷电,它就是一种先祖在梦中指引我的武器罢了。雷电、山峦、河流,这一切只要我们想去改变,就能改变,只要咱们有手。你们想象,要是咱们城邑堆出像崖山那么多的这东西,点燃后是不是整个崖山都能炸崩了?”
狸猫闭着眼睛想象了一下这个场景,不安地点点头,伸出自己的手看了好半天,不敢相信自己的手如今已经拥有了可以让山峦崩塌的力量,可似乎陈健说的又不是不可能实现。
其余人若有所思的回味着这句话,看看天又看看那些陶罐,惶恐不安中又带着一丝兴奋。
离开的时候,陈健说道:“回去后,别人问你们今天来干什么了,你们怎么说?”
“我们没看到姬夏真的拥有了雷电的力量。”
陈健笑了半天,摇头道:“笨啊,就说跟着我去挖石头了,城邑的人都知道我喜欢到处挖石头。”
狸猫牢记着这个谎言回到了城邑,刚推开门,兰草就问他今天去做什么了。
他红着脸,这可是两个人昏礼后第一次和她说谎,强稳住心神,用细弱蚊蝇的声音说道:“和姬夏找石头去了……”
兰草却根本不在意,问完后还没等到回答,孩子哭了便去奶孩子了,狸猫心里蛮不舒服,总觉得憋着一句话,总想把今天看到的事告诉兰草,他连上次跑回来报信时是光着裤子的糗事都说给了兰草……
闷了许久,一个人跑到外面那块石头上坐着,因为天有些凉,所以平日里坐着很舒服的大石头也变得不舒服了。
恨恨地跳起来,捡了块碎石狠狠地砸向那块巨石,可惜对方岿然不动,反倒是弹回来一块石屑砸在脸上,旁边几个洗衣服的女人哄然大笑。
于是狸猫愤愤道:“以前不弄你,是因为做不到;现在啊,不弄你是因为不想弄,别说你了,就是崖山我也能弄碎!”
叫骂了两声,把心中因为撒谎的不安和憋着的故事发泄出来后,顿觉舒服多了,哼了一声转身就走,留下那几个洗衣服的女人面面相觑于弄与不弄。终于有个女人想到了某种可能,在旁边人的耳边轻声嘀咕了一些不能让孩子听到的话,旁边的人觉得肯定是这个原因,所以狸猫今天脾气才这么大,一时间笑声四起。(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