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顿时放下酒盏,齐齐看着红鱼,红鱼下意识地拿筷子点了一下盏中的酒,看着自己露出狐狸一样狡猾微笑的倒影在盏中化为模糊的涟漪。
“是这样,姬夏可能又要建造几个新的作坊,据说要做出一些可以更方便书写的木简,和丝帛类似但又比丝帛更便宜。据说还要用更容易的办法抄写书本。一旦成功,有些东西改动起来就容易的多了。”
“作为这一次借道而过的酬谢,也为了诸位亲族共同富裕都有钱贝可花,姬夏想要诸位亲族出人帮忙建造几个作坊,就在你们的城邑。获得的收益,可以各占一半。”
“至于诸位亲族的子女想去学堂的事,也不是不可以,在榆城再建几座学堂,专门教授和夏城国人不一样的书本。不过这个建造学堂的钱、培养先生的钱……你们也知道夏城每个人都是城邑的一部分,都要劳作,很难空出来人。”
话音刚落,首领哪里还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显然这是前面那个作坊分润一半的好处,这作坊肯定不如榆城的冶铁炉那样赚钱,否则也不可能让出来。但比起城邑中少的可怜的工匠作坊,肯定还是赚的。
“这钱当然是我们来出。”
红鱼祝酒致意,又道:“既是这样,时日一久城邑之间必然亲如一家。其实除了那几座作坊,还有不少的可以让亲族富足的办法,只是夏城难以有这样多的人手。”
“比如开矿,这需要的人手极多。铁矿煤矿榆城都有,但是铜、金之类的矿便不多。而你们城邑如今得了一批钱,换的铁器让奴隶耕种,又能省出不少人手去开矿。如何找矿、寻矿、挖掘、运输之类的榆夏经验丰富。找矿、开路、运输、就近熔炼之类的钱由夏城出,挖掘之类的事由你们出人,依旧是一人一半。”
“夏城这也不是为了侵占亲族的矿藏,只是为了帮助亲族培养一些能够开采的人而已,二十年后你们能够单独开采的时候夏城自然会离开也会放开那些利益。到时候正是孩子们的天下,我们都已经垂垂老矣,也算是给孩子们留下些财富。而那些矿物如果藏在地下,又值什么呢?”
绝大多数城邑或是国家之间的援助都是说的很好听的,但是具体为了什么并不是每个人都知道的。
精细冶炼或是铁器冶炼不可能在这些城邑完成,就算有铁矿也不会或是不准被找到,而铜、金、银之类的贵金属则是可以寻找并且可能的话还要初级熔炼的。
夏城有钱,有技术,缺乏的是廉价劳动力和低级产品的生产能力。既然要完成城邑每年的增长目标,对外投资也就成为一种可行的办法,以经济殖民的方式操控城邑。
再者随着夏城影响力的扩大、生产力的发展和剩余产品的丰富,货币的需求量激增。
熔铸枪炮之类需要大量的青铜,一门威力不大可以打穿六七排方阵士兵的炮少说一两千斤甚至数百斤,这又会占用大量的铜,货币一旦萎缩对夏城来说并不是一件好事。
这也算是一件对大家都好的事,有武力保证也不用担心这些城邑将夏城控制的作坊矿场收为城邑公有,敢正好有了战争借口。
夏城体系之内属于畸形的产能过剩,尤其是兵器、铜铁之类的,城邑自身没有这么大的消费市场。
但是想要保证夏城内部国人的生活水平,靠吃钢铁火药是不行的。而且随着可能的棉纺织业出现,摘棉桃、剥棉籽、弹棉花这都是需要大量人手的初级体力劳作。
不把别的城邑带动起来,夏城的东西就难以卖出去,一些计划中的作坊也很难确保足够的人手。
依靠其余城邑的自然积累大约需要十几年的时间才能成为夏城的倾销地,才能普及自耕农为基础的赋税制度,让每个人都成为潜在的产品消费者,而不是如今现在这样的只有亲贵才能买得起。
这一次红鱼为首的使团为大军准备补给站只是一件不算大的事,更重要的则是想办法诱惑其余的城邑和夏城绑在一起。
红鱼想了想陈健嘱咐她的那些话,说道:“姬夏说,草河自北向南,大河自西向东,这是一条祖先赐予的天然的不需要修缮的道路。就像是一棵树一样,根须吸收的水分跑到叶子上,树木才能长得高大茂盛。”
“这两条河便是水分走的通路。沿河一带互相扶持,先富足的带动后富足的,先建立作坊的带动后建立的,直到形成一条自夏城到榆城数百里的繁华之路。”
“既然亲族一体便如一家,一家之中要有纺织的、要有种植的、要有狩猎的、要有养殖的。大河诸部之内也是一样,只是家中的兄弟姊妹便是一个个城邑。有的城邑种植粮食,有的城邑开采矿产,有的城邑熔炼矿产,有的城邑教化亲族……分工而作,只有这样大河诸部这个整体才能发展的更好。”
“不知道诸位意下如何?”
城邑咂摸了一阵,点头道:“这是很好的办法,说的也很有道理。如果真的能够沿河一路都变得富足,想来祖先也一定会高兴的。”
“是啊。所以姬夏期待诸位明年四月的时候前往榆城一聚,共同商讨一些关乎城邑互助发展的大事。”
首领一听,便有些恐慌,急忙问道:“不知道这一条繁华之路是指的整条大河?还是从夏城到榆城之间呢?姬夏又想要邀请那些城邑的首领前去呢?”
首领想要知道这个互助的办法到底是什么意思?是现在就要站队?还是说只是为了城邑的繁荣?
这是务必要搞清楚的,万一陈健是逼着他们与夏城结盟以对抗粟岳为首的那些城邑,这就需要慎重考虑,也不是立刻能够答应的。
就算陈健刚刚从东夷大胜而归,看样子是整个大河诸部的拯救者,但实际上是因为粟岳大军在外才让穹夕钻了空子。
要是支持夏城的多,当然可以站队,但夏城底蕴太薄如今还看不出有绝对的优势,这时候站队便不明智。
夏城远在西北,榆城又在大野泽中,敌人想要攻取这两座城邑都极为困难,可自己的城邑却未必能够守得住。
红鱼早猜到了对方的反应,连忙解释道:“暂时只是夏城到榆城之间。向东的那些城邑姬夏便是有心也有些无力,现在夏城也难以有这样的财力和人口。”
“邀请的城邑不多,六七个吧,但并非只有首领,拥有大量奴隶的亲族都可以去。”
“姬夏的意思只是说为了城邑之间都能富足而一同商量,并非是要盟誓,与出兵、征战全无关系,绝非氏族同盟。只和钱有关,与兵戈无关。就算不参加也不会影响夏城与诸位亲族之间的交易往来,更不会影响之前答应的关于各个城邑一起发展的事。只是姬夏觉得大家一起商量一番,总能做的更好。”
她从怀中郑重地掏出一张布帛,展开道:“这是姬夏提议的‘关于夏榆沿岸亲族城邑互助发展的基本规矩’,诸位可以先听听再做出决定。”
征求了一下众人的意见,众人放下碗筷酒盏,侧耳倾听,终于放下了心。
大体上没有任何除经济之外的约束,不涉及到同盟出兵之类的协定。基本就是夏城体系以借贷或是支援技术的方式,协助夏榆之间的几座城邑一同发展,并大致拟定了一些计划,听起来都极具诱惑力。
诸如提供农具帮助建立新的奴隶庄园、开发矿山、签订上游城邑的农产品或是木材木炭等低级产品的购买、帮助建立规范的养殖牧场、提供新的纺织技术、共同铸币、夏城任何产品优先互助城邑、夏城有义务对互助城邑的敌对城邑禁运等等。
整体来看十分美好,细细看来除了夏城之外,其余城邑的发展全都以最低级的矿产、农牧产品、只纺线不织布染色的低级纺织为主。
各城邑共同铸币算是一件好事,但是铸币发行量控制在夏城手中,而铁器、染色布匹、武器等定价权又在夏城手中。
实际上就是夏城在吸沿河一带城邑的血,来保证夏城的国人福利和生活水平,只不过在生产力极端低下的情况下,吸血的时候还要喂食更多的营养品以确保可以一直不断地吸,在十年之内这些城邑是越来越胖的。
以前是一年只有一斤血被夏城抽走八两,今后可能是十斤血被夏城抽走八斤,当真是互利共赢。
没有军事盟约的表象,但却有军事条约的实质。这个经济互助体系内的最上游和最终下游都是夏城。一旦夏城崩溃,这种经过计划后的城邑经济互助组织内的上游城邑也会陷入崩溃,他们到时候便不得不站在夏城一边。
盟约只是一张布帛,而经济利益则是钢铁熔铸的枷锁。前者可撕毁,后者在如今的城邑看来是无可斩断的天上之石。
首领同意最好,不同意就扶植买办或是代理人上,总会有人忘掉神圣的氏族而坚定地站在肮脏的利益之下。
现实比陈健预想的更为简单,首领完全没有想那么多背后隐藏的东西,欣然地接受了这个提议,并表示明年一定会前往榆城与陈健共同商量,并大度地希望提供的这些粮食奴隶换来的铜币可以在明年讨论的时候直接兑换成城邑需要的东西。
这是很残酷的现实,城邑内如今谁和夏城走得近谁就更有钱,于是有更多的人,然后就有更多的权利。
首领不但要去,而且还要比别的亲贵陷入更深,以保证自己的权利。
只能说,让天然神圣的氏族血缘见鬼去吧,让氏族时代留下的道德见鬼去吧,让旧时代的规矩见鬼去吧。
首领亲贵们觉得他们将迎来美好的未来,却模糊地难以预见。
实际上他们模糊感觉到的未来,是一个少数人统治多数人、迎合少数人统治多数人的新的道德体系的、让人晕眩迷醉的、之前不敢想象的未来。
神圣本身依然会存在,但神圣的悄然改变。
神圣的忠诚依然存在,只是忠诚的对象不再是庞大氏族血缘,而是个人的直系家族。
神圣的指责依然存在,只是指责的对象不再是众人推选的、负责城邑发展的首领,而是指责个人的不努力和愚笨。
神圣的道德依然存在,只是最高道德已不再是耕种公田、维护氏族城邑最高利益、互助相扶共同劳动的旧体系;而是变为了以缴纳租税、效忠个人和土地拥有者、维护家族、以财产决定地位的天然不平等、反抗即为不道德为基础衍生的新道德。
这是好的,往前走了一步。只是会有人怀念旧道德之下的美好,忽略了新道德基础的物质水平提升。
这东西不是犁铧,今天弄出来明天就能用,而是需要一个漫长的时间去过渡,摇摆在新旧之间,直到有一天新的彻底取代了旧的拥有了天然的神圣性,而那时候更新的又会出现争夺这个天然的神圣性。
很少有东西能从远古一直走来而一直保持着天然的道德神圣性。
世风日下人心不古不是没有原因的,人心不古,因为时代不古。世风是上是下以哪个时代的神圣的东西为准呢?
至少就这些城邑看来,那些最先背叛了旧的神圣道德的那批人,成为了城邑的先富者,他们是最不信氏族时代遗留的平等互助一切为了氏族这番话的人,于是过得更好。
红鱼这一次出使的顺利,也要感谢人心不古,否则哪里会有这么多潜在的廉价劳动力让夏城吸血呢。
在城邑亲贵对未来满怀期待的送别声中,红鱼带着族人继续北上,为大军开进夏城继续铺路。
而在更北的地方,卫西娥黾等人也见到了自己的父母,想知道父母对于夏榆之间的态度。
其实本不需要他们去,但陈健不想留下一个人质,索性都放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