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样是很多年后,石泉回忆起当初那几年的安稳,并不是因为孩子的追问。他的妻子没有早逝,因而也就没有这样的追问。
回忆的原因是因为学宫中出了新一年的《农学》册子,上面的墨迹有些臭烘烘的味道,但已经不是手抄的而是用陶泥印上去的。
里面都是些种植、堆肥、新农具、养鱼之类的东西。
第一篇也是最为显眼的一篇是关于在夏天棉花接桃的时候,用采摘的杨树叶放在棉田外引诱棉虫的飞蛾好杀死棉虫的,这是个农学院的孩子写的;第二篇才是王上写的,用蓝矾和石灰混合来治一些麻、棉之类的病害的。
他回忆起那几年倒不是因为棉虫,那时候他还在夏东郡做农吏,那几年榆城新华城种棉花的时候,夏郡还是没有棉花的,自然也就见不到棉虫。
之所以回忆起这些,是因为忽然想到了第一次见到纸的时候,那时候还没有陶泥往上印字,一切还是手抄的。但是代替了木简,让他不必每天都要背着一斤多的木简到处走动。
那是华历三十七年的秋天,正是准备秋种的时候,趁着最后的东风一艘船从榆城来到了夏城,带来了很多的切开的用胶黏住一面的易于翻页的纸张。
石泉记得自己兴高采烈地领取了三本,还有一支新的毛笔以及从别的城邑买的墨。
当即便在那三本纸上写下了自己的名字,越发觉得舒适,又将一些木简上的重要的文字抄到了纸张上。
那时候也正是最艰难的时候,四里二百户里,基本都是刚刚归附的、或是那些原本野民的人家,只有二十户是原本夏城的新老国人。
牛不够,铁锄头铲子什么的倒是许多,春天那次国人议事大会之后他就一直在夏东县,到秋天虽然城邑还不成规模,可至少保证了众人都有容身的地方。
土地到处都是,都是厚实的、覆盖着厚重腐殖和淤泥的上好沿河地,一望无际,春天的时候还是荒原,如今却已经又写了开垦出的、笔直的土地。
也或是因为这样的场面让他这个学农学的人很开心,也或是因为有了纸的高兴,所以从那一天开始他将自己遇到的一些大事用自己有限的文字写在了第一卷纸张上。
于是从一件精巧而又昂贵的木匣中摸出了一本皱巴巴、和现在的纸张没办法相比的纸卷,看着上面很久前写下的、难看的字,怔怔出神。
“三十七年八月初三,第一次见到纸,很高兴。明天就要去夏郡,和郡守说说这边开垦的事。船已经到了,明天一早就走。”
“八月初五,红鱼姐生气了。有的里没有完成开垦的数量,她生气起来真吓人。好在我从春天开始就和那些人一起劳作,每天第一个去最后一个回去睡觉。姬夏说这是为了夏国,我想我做到了。我管的四里一共开垦了四千六百亩,是最多的,红鱼姐夸了我,我很高兴。”
“八月十二,捕鱼,很高兴。我管的里因为开垦最多,名字被写在石板上,还给了我一个铜奖章,发了四个羊,他们想吃我想养着,于是捕鱼代替吃羊。”
“八月十六,红鱼姐来了,祭祀了土地神和祖先,发下来了麦种。明天就要种冬麦了。”
“八月二十,有人病死了,我得记下来明天报给郡里。”
“八月二十七,麦子种完了,可是明年收麦子的时候可不好了。今年吃的配给,他们从山里迁出的很高兴,不用怕饿死。所以很多女人怀孕了,也没有婚配,他们还不习惯婚配的事。收麦的时候好多女人都要大着肚子,别的里也是这样的,怎么办呢?我得和郡里说说。”
“九月二十,不高兴。存放粮食的仓库有个老鼠洞,是新挖的,没来得及堵,郡里人来查看,我被罚了二十个钱,如果不堵上就要罚一百个,以后每天都要去查看。”
“十月十八,姐姐来这里演戏了,很好看。姐姐说榆城那边终于把煤炼成了炭,这是姬夏从建立榆城就像要做的事,这是大事。那边把生铁变成熟铁的炉子改了,姐姐说是从月玫的城邑里弄来的好黏土烧成的砖,不然耐不住煤烧成炭的热。那个熟铁炉子一直很少用,姬夏说熟铁和我们手里的犁铧上的铁不一样,可以砸,可是有什么用呢?”
“十一月十八,病了。明天要去医药司那里弄些草药吃,咳嗽了吃靛蓝草的根、发热了也吃、嗓子疼也吃,医药司的人就不能弄些别的吗?”
“十一月十九,有枫糖吃,还有糖水煮桃子吃。因为我是农吏,配给的。里中的人都来看我,我很高兴。姬夏说要让他们信任我,他们现在都把我当他们的首领一样,很尊重我。”
“十一月二十九,活下来了,可是一点劲都没有,干不动活。本该带着他们将河水灌进那片草场,明年好放牛牧马的,没想到我就说了说他们就自己干了。干的不是太好,但我很高兴。建造司的人来这边,组织整个夏东县的人挖水渠,为明年灌溉。”
“十二月初一,下雪了。终于有新迁来的人学会了写字,这些天太冷,我就教他们写字。写字是好事。”
“十二月二十三,马上过年了。有纸张卷着火药的爆杨送来。听说烧竹子声音比烧有虫子的杨树更响,榆城那边都叫爆竹了。”
“十二月二十八,郡守评定,我今年得了一个上上。整个夏郡就三个人,我明年要做的更好。”
“三十八年二月初七,过些天就要举办聚会和较量了,我比不过他们,射箭也不准。还是趁着春天,再开垦一些土地吧,怀子节一过就要种葫芦菽豆之类的东西了。”
“三月初三,怀子节,我看中了个姑娘,我想有个女人了。”
“五月初九,丰收。麦子长的很好,豌豆也很好,只是割麦太累了,一个人一天只能割两亩,四里也不过一天八百亩。晚上点着火割,可不能下雨啊,大家都累的腰疼,郡里发了白面,割麦的时候每天都有馍吃。好吃,好累。”
“五月十八,缴了夏粮,剩下的够吃了,里中的人都高兴的哭了,他们在山里的时候没见过这么多粮食,算上豌豆和麦子,一亩地有二百六十斤。大家都背着麦子缴到仓库里,很高兴,晚上吃的韭菜和猪肉的饺子。他们现在真的相信一切都比在山里好得多了,也更尊重我了,有人管我叫小石首领,我可不是,我腰上的玉牌才是。”
“五月二十六,想酿酒,郡里不准。有人私酿,被罚了功勋。现在酿酒又管制了,粮食和粮食做的东西严禁卖到别的城邑。是不是要打仗了?”
“五月二十八,大家不想干活,开垦太累了,说现在够吃了。我说不行,他们不高兴,但是还是去开垦了。前天有人偷懒,我罚他只能吃豌豆和带皮的麦饭,他摔了碗和我打起来了,被驻扎的士兵带走了,抽了鞭子,但是活还要干,我得帮他把他该干的干一些。”
“五月二十九,很好,我帮那个挨鞭子的人干了,大家做完自己的定额后都来帮着做了。再干一年,土地就够了,再多就忙不过来了。”
“六月初七,草河盟欢庆较量技艺,姬夏从榆城来了,姐姐也来了,很多人。还有几个农学班的同窗,他们那边要好得多,苇城和风城的人在榆城开垦了很多土地,听说那边火药作坊好像爆炸了,死了七八个人。他们那边开始种棉花了,棉花是什么?”
“六月初八,姬夏讲了很多,别的城邑首领也很尊重他。蹴鞠很好看,姬柏打仗厉害,玩蹴鞠也很厉害。最不好看的就是投石,只有五六个人看,现在夏郡可没有几个玩投石的了。”
“六月十三,姬夏见了我,夸赞了我,还在麦田里看了看,和这里的人一起吃了饭,大家都很高兴,我总说这一切都是姬夏带来的,他们都相信。”
“六月十五,果然要打仗了,每一里要出两个最强壮的,跟着去娥城。好像要去北狄那边抢人,明年这里人又多了,收麦的时候就可以忙过来了。很多人想去,去了就有功勋,都找我,但是这事不是我管,我哪里能管兵卒的事啊。不知道抢回来的人算什么?是国人吗?那可不行,这些人劳作了两年开垦出的土地,大抵姬夏不会让那些抓回来的人直接就来开垦好的土地上劳作吧?我要去郡里,问问姬夏,真要那样乡里众人都会不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