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寻幽其实是最先发现钟老头不对劲的那一个。
此时已是深夜,就连钟无名都躺下歇息了。
谢寻幽内心深处涌出恐惧来,他莫名觉得如果自己没有采取什么措施把钟无名叫醒的话,她可能就要错过见钟老头的最后一面。
他穿过钟无名房间的木墙,进到她的房间里,急切地想要将她叫醒,可无论是想故意碰倒家具发出声响还是其他的,他怎么做都只是徒劳。
他根本没办法碰到任何东西,他的身躯就像空气一般会穿过一切。
钟无名睡觉的时候喜欢蜷成一团,小小的一只看起来像是个没有安全感的小兽。谢寻幽站在她旁边,伸手抚上她被冻得有些发红的脸,可还是这么毫无阻碍地穿了过去。
他急得不行,但他这个人越急就越冷静。
他往外飞去,见到了院子里的那棵梧桐。
权杖浮现于他身旁,光辉四溢,他也不知道怎么想的,没用阵法,只是双手握住权杖,就这么往树干上猛地刺过去!
“咔嚓——”一声,梧桐树应声而倒!
成功了!
梧桐树倒下的声音很大,本就睡得不算熟的钟无名一下子就被惊醒,带着浓重的睡意翻身起了床。
她打开窗户一看,院子里的梧桐树竟然倒了,从中断裂开来。她看着外头厚高的积雪,混混沌沌地想着也许是雪把它给压垮了。
现在更深露重的,也不好去处理,钟无名也没管。
她只是习惯性地走到隔壁钟老头的房间里,看看他的情况,顺便再帮他掖掖被子。
可等她推开门,她没想到会见到这么一幕。
这个冬夜的月亮很圆很亮,尤其是下完雪之后。
钟老头房间里的窗开着,寒风簌簌地往里灌,泠泠的月华洒下,缠绕着他的白发,披落他的肩头——钟老头倚着一个靠枕,眼里浸了柔和月光,抬眼朝她看过来。
朦胧月光好似把他脸上的皱纹都淡化了些,他一身腐朽气息被洗刷,无端露出些轻盈来。
他轻声道:“过来。”像是以前的很多很多次。
钟无名僵立在原地,她脑海中仿佛有一道白色的霹雳炸开,将睡意散了个干干净净。
她本来像根硬梆梆的棍子一样戳在这,但这根“棍子”像是被无数的白蚁挖空了内里,在某一瞬间从中央崩溃开来。
钟无名迫切想扯出个笑容来,可她引以为豪的表情管理在这一刻失效了,嘴角还没弯起就耷拉了下来,露出一个极为难看的表情,五官都皱到了一起。
她抬起颤着的小短腿,朝钟老头走过去,脑海里一时只剩唯一一个念头——这是回光返照了。
钟老头似是动不了身子,他轻声招呼着钟无名坐到他旁边来。
他没有把窗关上,只是伸手缓缓地掀开一角被子,示意钟无名坐过来。
钟无名垂眸看着他干枯的手——只剩一层青灰的皮包着骨头。
她掀开被子坐了过去,钟老头捂了很久的被窝没有什么温度,反而很冷。钟老头给她分了半个枕头。
清冷的月光也洒在了钟无名身上,她听见钟老头的声音很轻很轻,像是能被这凌冽寒风轻易吹飞的鸿羽。
“趁我还清醒着,爷爷给你上最后一节课吧。”他道。
是了,钟老头教过她识字,又教她经史子集,传她剑术,授她阵法,到了最后一节课了。
钟无名强压住身体的颤抖,抵住那些游蛇一般无孔不入的寒气,点了点头:“……好。”
“我知你心思重,这不是什么坏事,但你不要太过苛求自己,行事也不要太过极端。”
“我与你说两点,记住了,这两点皆为愿景,不是枷锁。”
“人活一世本就不易,且随心去。”
钟老头说完这话又止不住咳了起来,快要停止运转的肺部发出沉闷的声响,钟无名伸手就想关窗,却被他拦住了,“不必,不必,不吹吹风,等会一不小心可就睡去了。”
钟无名心中一怮。
“……其一,我希望你能成为一个正直的人。我不求你路见不平拔刀相助,亦或者大庇天下寒士尽欢颜,我只希望你不行诡事,不欺弱小,不堕志气,心怀善意。”
“所谓正直,不是说愣头青一样的横冲直撞,而是心中自有浩然正气,做事有底线准则。当奸佞做小人也不是说出不了头,只是这条路不容易,难有善终,上对不起天,下还对不起自己的心。”
钟必行的声音又轻又缓,他把自己几十年的些许心得同旁边的这个晚辈说道。
“其二,我愿你身无挂碍,直上青天百万丈。爷爷知道你的天赋定然不差,可我不求你有多出息,我就希望你能把自己的生活过得好好的,身心无挂碍,随处任方圆,想做什么就去做。”
“世人多愚钝,偏见很多——对女子的偏见尤甚。你现在年纪小,可能还不懂,性别会成为他人攻讦于你的利器。”
“有人惯会造谣毁女子清誉,有人爱用三流把戏辱女子名声,也有人会看不惯比自己强的女子而从中作梗,人皆道女子如弱水,无才便是德,可事实绝非如此。”
“我阿姊一袭支离病体尚能舌战群儒,偌大朝堂竟无一人敢反驳她所言,凭女身当了宰相,万人之上。齐太后手腕强硬,握国家之大权,而北俱卢洲的女修者比比皆是,大能亦不少。由此可见,女子尚能顶天立地。”
“你记着,什么‘清誉’什么‘名声’皆是对女子的规训,管都不要去管!那些不怀好意的人骂你的时候,你不要去听,不要去看,且随自己的心意,只要你想,青天百万丈伸手可及,你就是你,是高山湍流,是天凤游龙,天地间没有东西能束缚得住你!”
“过些年你且看那些用心险恶之人——一个个皆是惶惶小人罢了!”
钟必行也不知道想起了什么,变得有些激动,随后便是一连串的咳嗽,他也不想着钟无名能懂多少,但总能给她留下一点点印象。
钟无名可以算得上是半知半解,毕竟她在外面流浪的这些年也见过不少可怜的女子们。
女子在这世道间实在是不容易,但说实话,这时候的钟无名不过七岁,还没有多直观的感触。
她只是默默将钟老头的话记在心底里。
钟必行缓和了声音:“这两点只是我的愿景,但无论你选择哪一条路都没有关系,你做出怎样的选择我都支持你,爷爷会包容你的一切。”
这是一个即将赴死的老人能对后人做出的最后的抚慰,这个爷爷愿意包容孙女的一切。
“此间事了,你出去看看吧。”钟必行垂眸看钟无名。
他见钟无名没有说话,又兀自开口道:“愿不愿意听听我的故事?”
不知道是人老了都会想起前半生的事情,还是那些遥远的记忆太过鲜明,钟必行半睡半醒的日子里,眼前浮现出的都是年轻时候的回忆。
于是,像以前的很多个夜里一样,钟老头开始给钟无名讲故事。
讲他出生于南赡九国最小的一个国家里,是那里一个名门望族的子弟,族里荣宠之至,一门五相。讲他幼时如何贪玩,结交了哪些有趣的兄弟,又是怎样学着古人闯荡江湖。
讲他如何同别人一起建成云隐乡——钟无名早就知道了云隐乡的来历,于是他说得毫无避讳。之后他的国家又是如何瓦解,家族又是如何没落,他那时的心境怎样,钟老头都全盘托出……
他的声音越来越细,意识开始模糊,语序也开始混乱。
上一秒他还在同钟无名说着田大夫小时候是怎样被人架到火上烧,下一秒就说到了自己曾经遇见的两个双胞胎兄妹。
钟老头已经有些喘不上气来了,他身体的各个部件在长年累月的毒素腐蚀中,即将走向末路。
此时月光也不知道被什么遮挡住了,照进来的光只剩下那么一丝,横亘在钟必行浑浊的眼珠子上。
“我在这里,就在这里。”钟老头好像用尽了最后的力气,抬手指了指钟无名的心脏所在,“其他的都不是我。”
他发不出声音来了,但嘴唇还在动,钟无名颤着身子靠近去听,只听见一点点气音:“云隐乡永远是你的家,你不孤独。”
说完,那只手就这么垂落到被子上。与此同时,最后一丝月光也逝去了,雪开始下。
钟无名几乎是茫然地喊了一声:“爷爷?”
她又不信邪地推了推他,“爷爷?”
钟老头的眼睛半睁着,里面的光已经散去了,再没能给钟无名任何的回应。
他就这么走了。
无论他的一生有多波澜壮阔,死的时候都跟普通人一样,什么都没有带去,只留下一具失了灵魂的,没有温度的躯壳。
虽然知道会有这么一天,可是等这一天真的来临的时候仍是那么猝不及防。人遇见变故的那一刻,往往脑海里没有任何概念,只是觉得茫然。
而时间会将这茫然酿成令人肝肠寸断的毒酒,强灌着给人喝下。
钟无名抖着手轻轻阖好钟老头的眼睛,她露出一个很难过很难过的表情来。
她想,她该哭啊,她该抱着钟老头大哭一场啊。
她明明很是难过,难过到了极点——可她的泪腺好似被打上了开关,一滴眼泪也没能挤出来。
她没关上窗,任由寒气侵入到骨缝里,颤着身子坐在钟老头身旁,看了一夜的大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