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日前就到了,不过那地方已至隆冬,整座城连根草都没有,我看不到他们现今如何。”纳兰濯语气玩味,饶有兴致地看了龙诀一眼,“想你整日跟那疯狗恨不得弄死对方,没想对他的后人还挺上心的。”
“上心?你想太多了。”龙诀回道,“你也说了可能祸乱再起,端木惜如果出事,大临未必有时间等下一任神昭异能者长大成人。”
他的语气冷淡,纳兰濯难得听不出这话是真是假,只得调侃道:“稀罕啊,我还以为你完全不在乎大临呢。”
龙诀反问道:“难得的太平为何不在乎?”
纳兰濯反驳不了这话,对经历过诸神时代的他们来说太平是个遥不可及的梦,即使只是表象的。
他不会与龙诀争辩太平这个话题,沉默片刻,问:“端木惜离开北狄的话要告诉你么?”
“不用。”龙诀顿了几秒,补充道:“等他回到启神殿再告诉我。”
话音落下,纳兰濯陡然反应过来一件事。
祂平日里还挺关心端木惜的,若是端木惜出事,祂必然会稍稍难过一下。
以龙诀的傲性,他哪是担心什么大临的统治,分明是不想祂难过却嘴硬不想承认。
要不说两人是生死交情呢,纳兰濯只是挑了下眉,龙诀立刻下树没了人影。
嘴硬,纳兰濯拍了拍扇子在心底骂道,你最好是嘴硬一辈子。
另一边,第一次来北狄边城的端木惜很激动,连着几日都跟秋慕夏故地重游,听她讲述关于父亲的事。
端木凌走得太早,以至于端木惜没有任何关于他的记忆,只能从旁人那拼凑父亲的轮廓。
强大、俊朗、稳重、聪明、果敢.....他的父亲有数不清的优点。
端木凌生前是皇帝的好臣子、国师他们的好知己,母亲的好丈夫,可惜独独不是端木惜的好父亲,不然为何要走得那般早,连个模糊的印象都残忍地不给他留下。
青年人的身上总会带有几分傲气,思及于此,端木惜突然不想听秋迷夏讲往事,“娘,我们明日该去做正事了吧。”
“是啊。”已至中年的秋慕夏语气里满是惆怅,“明日,娘带你去见一位故友,然后就开始办正事。”
端木惜没多想,翌日一早随秋慕夏去见故友,谁料来人竟是狄人的长相和装束。
下一秒,他发现自己无法动弹,只能如人偶般僵硬地站着。
再下一秒,他见母亲直直朝那狄人跪下去,恭敬道:“阿丽提见过殿下。”
“娘?”秋慕夏的语气震惊到了极点,“娘!你在做什么?”
“她在做她该做的事。”那狄人代为答道,又看了秋慕夏一眼,“阿丽提,你离开的时间太长,现在该叫本王鬼主了。”
秋慕夏改口重复道:“阿丽提见过鬼主。”
“娘,你在骗我对不对,你......”端木惜还欲说什么,可只觉越发困倦,困到眼皮子有千斤重,视线也越发模糊,模糊到再看不清秋慕夏熟悉的面容。
“娘......”
很轻一声的呢喃后,他彻底昏死过去,僵住的身子随之软下来,整个人重重地摔在地上。
秋慕夏下意识去扶起端木惜,还不等站起来,鬼主用玩笑的语气问:“阿丽提,你还记得自己是谁么?”
如同世间会不断出现新的异能,北狄草原的鬼术也会不断出新。
早几十年前,鬼都皇室创新出一道名为梦生的鬼术,跟不语一样,是用来惩罚犯下大错之人的。
梦生会将中术者原有的记忆全部封起来,再由施术者重新编造的记忆。
倘若不语是肉体的折磨,那梦生便是灵魂的煎熬。
重新开始的人生或认贼作父,或历经坎坷,再或者美满幸福,可一醒来发现自己只是鬼都地牢该死的阶下囚。
几年,乃至几十年的记忆全是虚假的,谁的内心会不崩溃和疯魔。
这新任鬼主名拓跋泗,当年还只是皇子的他觉得梦生只用于刑法过于浪费,运用得当是可让中原的大临朝从内部不攻自破。
在拓跋宇全面禁用奴咒前,这东西在北狄草原盛行,不少胆大的中原人也会来鬼都求此术。
施展奴咒的邪器是以天降骸骨制作的骨戒。
骸骨不可再生,终有一日会被耗尽,因此能求得骨节的中原人要么位高权重,要么腰缠万贯,这些人的名字也会被鬼都皇族记下。
霍斟,北狄皇室当年肯定想不到这低贱的商人会一跃成为大临皇城的王侯。
已经过世的霍斟也必然没有料到自己为跨越阶级的大胆谋求会让如今的霍迎举步维艰。
有奴咒邪器为证,霍迎要么做鬼都皇室在大临皇都的眼,要么就等着被扣上与北狄勾结的罪名,
左右都是死,霍迎可舍不得已有的荣华富贵。
那年,霍楼回京他怕得要死,也是因为他早已在为北狄皇族传信。
启神殿实际上是大临天子的私兵,要从内部攻破大临,从启神殿下手最为合适,或将命不久矣、身负传承性异能的端木凌则是最好的下手目标。
临清坦言中提到的受人耳旁风蛊惑,也是北狄皇室的手笔。
来北狄边城震慑草原狄人这事从一开始就是为端木凌而设的局。
在这里,有拓跋泗通过梦生为他精心准备的秋慕夏。
即使端木凌没爱上秋慕夏也没关系,因为还有成千上百个与秋慕夏相同的存在。
在拓跋泗的计划中,秋慕夏可通过端木凌的死得到端木氏,掌控端木氏的同时利用新的神昭异能者。
本来秋慕夏会端木凌死后结束梦生变回阿丽提,谁料计划顺利过了头,她和端木凌留了个孩子,正巧是新的神昭异能者。
于是,拓跋泗决定将梦生结束的时间往后延,毕竟阿丽提是端木凌生母,神昭异能者早晚将为鬼都所用。
这漫长计划里唯一的变数只有神使,霍迎曾告诉拓跋泗,传言说神使身负神运,比凡人多了双眼睛,可观世事无常,知人心险恶。
有神使在,结束梦生的阿丽提未必能将端木惜带来北狄草原。
可惜老天爷都在眷顾北狄,神使突然不告而别,计划没了变数不说,中原王朝也随着他的离去自行动荡起来。
听到拓跋泗的问话,秋慕夏,不,阿丽提僵了一下,又重新跪下,“此乃几十年间习惯之举,还望鬼主恕罪。”
“阿丽提,本王没有要怪你的意思,梦生二三十载一时改不过来也是常事。”拓跋泗笑着转身离开,走了几步又道:“走吧,该回鬼都了,梦生已经准备好了。”
梦生的邪器是以天降骸骨制成的熏香盒,盒内熏香亦是骸骨的衍生之物所制。
施展梦生只需点燃熏香,解除梦生则是重新点燃用以施术的熏香。
施术期间无痛无痕,只需睡在一处嗅着熏香即可。
鬼都皇宫内,阿丽提低头跪在拓跋泗身边,沉默地等他为端木惜施术结束。
几十年前,她躺在上面,经历梦生成了秋慕夏。
而现在,她重新变回阿丽提,躺在上面经历梦生的则换成了她的孩子。
梦生、梦生,人生若梦,一梦人生,几十年的岁月是真切走过的,怎么可能变回阿丽提就能轻易否定和释然。
她的眼眶逐渐湿润,不待有泪水滑落,前方突然传来一声巨响,紧跟着,她视野中出现一个碎裂的熏香盒。
阿丽提瞳孔一颤,猛然抬头看向拓跋泗,“鬼主,这是何意?”
“何意?”拓跋泗对上她又惊又怒的目光,冷笑着质问道:“本王不摔了这盒子,难不成等启神殿的人来抢,然后让端木惜恢复正常吗?”
“我......”阿丽提一时语塞,拓跋泗又用更冷的语气问:“阿丽提,还记得自己是谁么?”
阿丽提犹豫一秒,重新低下头,声音哑了几分:“回鬼主,是阿丽提。”
“知道就好。”拓跋泗掸去手上的香灰,说话的满意带笑,可笑意全然不达眼底,“看着他,要醒了提前来告诉本王。”
阿丽提应了声“遵命”,拓跋泗转身离去,出了宫门,又唤来鬼卫吩咐道:“以防万一,去准备不语的邪器,阿丽提留不得。”
端木惜睡了两日,醒来时本该守着他身边的阿丽提已经不见。
他坐起来,只觉头疼得厉害,再一动胸口也疼,像是被人用匕首捅了一刀似的。
这时,拓跋泗推门走进来,脸上忧喜参半,“你可算是醒了,你......”
他顿了下,走到端木惜身边,小心地试探道:“你感觉还好吗?”
端木惜原本的记忆是对付启神殿的关键,拓跋泗没抹去那些记忆,只有又加了些故事。
他生父端木凌是被启神殿谋害,众人对他好只是为了拥有神昭异能,他偶然间发现了真相,在逃亡途中被发现,生母秋慕夏被抓做人质,为不拖累他选择自杀。
最后,他虽然成功逃走,可还是身受重伤昏迷,而拓跋泗是他昏迷前最后见到的,对他伸出援手的人。
端木惜愣了好一阵,消化完所有的记忆,看向身侧的拓跋泗,“多谢你救了我。”
“举手之劳罢了,反倒是你。”拓跋泗叹了口气,“你以后打算怎么办呢?”
端木惜只犹豫两秒,语气坚定地吐出两字,“报仇。”
他眉头皱起,忍着胸口的痛意,重复道:“我一定要报仇。”
拓跋泗稍稍别过脸去,唇角抑制不住地往上扬了些,一切都在按照他的计划进行。
下一秒,他敛去心中的激动,回头望向端木惜,眼底满是担忧,“年轻人,你听我一句劝,你纵有通天的本事也不可能一人抵一国,为了你自己,为了你已故的双亲,还是放下仇恨,好好活下去吧。”
青年人总是心有傲气,何况从小人生顺畅,未尝有过失意的端木惜。
“不,我就是为了他们才要报仇。”他拒绝的毫不犹豫,眸中划过鲜明的杀意,“而且你说错了,我还真有办法一人抵一国。”
听到这话,拓跋泗低下头,装出一副沉思的模样。
良久,他轻叹一口气,“孩子,你既心意已决我也不再劝,只是见你着实孤苦,有什么是我能帮忙的吗?”
端木惜想说不用,打算直接下床离开,可他一动胸口的伤便疼得厉害,“嘶”一声改口道:“这是我的私人恩怨,必是不会牵连恩人你,只是我现今重伤未愈,恩人若铁了心想帮我,容我在这里待到伤愈可好?”
“没问题。”拓跋泗露出一个长辈般的温和笑容,“你想住多久都可以。”
事实上,端木惜莫说只是暂住休养,哪怕是开口要兵他都能给。
与此同时,启神殿内,同许璃下棋的明渊手拿棋子悬在半空久久没有落下。
见状,许璃有些担忧地问:“国师,你还好吗?”
“好着呢。”明渊将棋子落到棋盘上,“只是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他上次说有不好的预感,是侯涅生恢复记忆不告而别,也是大临统治动荡的开端。
这十多年间,即使明渊早已同众人说不在意侯涅生的离开,可众人皆是不提侯涅生或神使的字样。
许璃纠结几秒,试探道:“国师,是不是......”
明渊能听出她在担心什么,肯定地回道:“和他无关,他不会拿这来之不易的太平开玩笑。”
许璃没再多言,因为这些年里,国师的很多言行都在透露他无比了解那个恢复记忆后的侯涅生。
弹指间,又过了三个月,期间没有任何不好的消息传入盛元。
明渊以为自己先前不好的预感只是错觉,谁料那噩讯不是不来,一来便来了个大的。
大临疆土,乃至域外,好几个地方出现怪异之兆,亦或是可怖邪物,负责这些区域值守的异能者竟全然不是对手。
消息一经传来,不知何人传布,盛元皇都中又有流言肆起,说什么神使不在,大临也将离覆灭不远。
此事惹得临清震怒,一时怒火攻心晕了过去,柳氏医者和太医院众医师救了几日才艰难醒来。
醒来后,临清急忙叫来官吏立下让太子临承登基为帝的诏书,又下令命国师暂入朝野辅佐新帝,余下启神殿神司、神宣即可去往各地解决怪异之症或邪物。
皇命刚至启神殿,明渊预料到什么,带许璃和薄奚锦聿以最快速度来了皇宫。
果不其然,临清能醒确实是回光返照,见到三人没半刻钟便彻底咽了气,连最后那句“拜托”都没来得及说完。
在场有妃嫔、官吏、太子,众目睽睽下,许璃只得暗中剥离哀伤,面色平静地同明渊和薄奚锦聿处理后事。
三人忙到深夜才回到启神殿,半个时辰后遵临清遗命,大部分神司和神宣去往各地解决危机。
除了被禁足的拓跋宇,薄奚锦聿和容憬留下来以备不时之需,许璃和荀烟则随明渊帮新帝暂稳朝堂。
又过一月有余,盛元朝局未稳,前方再传噩讯。
本该在北狄边城的端木惜竟出现在中原腹地。
信中说,他屠了一座城池的守将,又以重剑插入城中,不到三日,那座城池出现与其他几个地方相同的情况。
明渊看到传信瞬间想明白那些异兆和邪物是什么。
是半神。
是被端木端用神昭封印的半神。
那些半神的身魂被封,历经千年,大抵只剩灵魂和怨气。
一截只有怨气的半神骸骨尚可让北狄草原衍生出鬼术,何况是半神的灵魂。
可是为什么?
为何端木惜会突然反叛,还要解开端木端的封印。
明渊思来想去没想明白原因,还是拓跋宇给了两字提示。
“鬼术。”
眼下只有这解释能说得通,何况拓跋宇还占算出秋迷夏已死。
可不管是否中了鬼术,端木惜背叛的行为属实,消息传来的当日端木府全员被囚入狱。
新登位的临承本想以此事威胁端木惜停手,谁料端木惜知晓后,不止又解开了一处的封印,还屠了一座城,那城内血流成河,无人生还。
临承盛怒,本想直接屠了端木氏全族,好在被明渊以正当理由拦了下来。
端木惜说到底只是从端木端那传承到的神昭异能,身体无法如端木端一般真正承受神昭的力量,没人保证他不会因大肆使用神昭而突然暴毙。
若是现在屠灭端木氏,断了神昭的传承,被解开的封印将彻底没办法再封起来。
大殿内,临承眉头紧皱,一言不发,下方的百官大气不敢喘,生怕陛下连劝阻的国师一起斩首。
良久,临承道:“端木氏全族关押大牢,严加看守,待擒到端木惜再做决断。”
不等明渊和身后的百官松一口气,一侍卫大喊着闯入殿内,“报——!陛下——!”
那侍卫跪到大殿上激动到不知如何言语,本就生气的临承见状怒火更甚,“若是端木惜又屠了哪座城便不用报了。”
“不,是喜报,喜报!”侍卫的声音激动到极点,“陛下,据去往南方的神司来报最南端的异兽已被消灭,连破开的封印也被一并铲除。”
临清过世前身边有来自树神湖岛的柳氏医者,树神的存在对临承来说自然也不是秘密。
听到最南端,他下意识以为是树神出手,几个月积攒的烦躁一扫而空,“树神竟如此强大,传信,命赶往南方的神司务必设法请树神帮忙。”
其他官员也因这喜讯一扫愁容,就此事纷纷进谏,照这架势怕是上朝结束谈判细节都能商定的一清二楚。
唯有明渊,站在最前方低头沉默不语,眸色也有几分复杂。
纳兰濯确实足够强,可出手的人不是他,而是龙诀。
只有龙诀虽有能力将破开的封印铲除干净,可他的实力未完全恢复,多次使用【泯灭】后现在应处于力竭的状态,大概率不会再出手相处。
再者,明渊了解龙诀的性子,即使没有力竭,有自己在这里他便不可能出手。
明渊无声地叹了口气,去湖岛请人相助的神司注定无功而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