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秦宏天书房被打开,走进去看见桌面书架布置样式的瞬间,叶泽突然明白南苑别墅的真相,当晚秦宏天压根就没有离开。
他让高级疗养院的医生护士走在前面,秘书江朗和他是最后一辆车,可他压根就没在车上,钟老没有说谎,证词是真的。
因为秦宏天的书房和南苑别墅秦凯的书房布置一模一样。
这个不在场证明制造得实在太简单了。
只要他们当时搜查就能轻而易举地看破,却因为对秦宏天和钟老之间关系某种深重的揣度而被遮蔽眼睛。
林队当时一定想到了,才会这么不管不顾地强行搜查。
可他还是失败了。
没能抓住秦宏天,他们输在忌惮、顾忌,输在面对各种错综复杂关系牵扯时,怕惹出更大的乱子。
商贞菊苦笑着摇头,“我们的确是老了,做事缩手缩脚。”
韩国栋咂了口茶,“商贞菊,你不是老了,你是怕了。”
商贞菊抬头看着他,“钟老要真有问题,你会查他吗?”
韩国栋手一顿,“会查,但是……说实话,我也不敢保证到最后一刻,这一念之差,天平会往哪边偏一点。这就是人性的弱点,权力、金钱、欲望、情感,这些复杂的东西掺杂成一团塞进人的脑子里,塞进去的同时还在随着每件或大或小的事发生着变化。”
“它们的占比甚至在抉择的前一秒还在发生着可怕的变化。所以,那些为正义公平摒弃掉所有的人才这样值得敬佩。”
“毒品之所以危险,是因为它能唤醒人的所有欲望,快乐的欲望,性的欲望,金钱的欲望,权力的欲望。”
“缉毒警每天和毒品打交道,在欲望深渊中穿行而过,他们要比常人,甚至要比其他警察更具坚毅,去抵制住欲望的诱惑。”
他说得并不慷慨激昂,只是平静而真诚。
但商贞菊感受到了其中的重量。
秦宏天被活捉,其名下的房产、金条等财产被查封,宏天集团也被彻底清查,犯的经济罪、杀人罪、贩毒罪一桩桩一件件交代清楚。
他刚开始还不肯开口,沉着冷静地要请律师,还狡辩着自己是被劫持到荒岛的。
警察在荒岛沙滩上遇到他的一瞬间,他看起来的确像是被毒蛇和阿坤劫持了。
可清晰确凿的证据甩在他面前时,他一时之间瞪大了眼睛,为什么会这么清楚详细?他脑子里猛地出现闻山一刀划破张裴祯喉咙的这一幕。
陡然间冷汗“唰”地一下。
韩国栋起身,“让你交代只是给你一个开口机会,你交不交代,都可以定罪了。”
因为证据确凿,人证物证俱在,不需要审讯口供。
“我……”
他觉得自己已经是一个很可怕的人,可此时他竟然这么怕一个人。
狠厉不是他的可怕之处,冷静、松弛才是他最为可怕的地方,他随时随地都能自如地转化自己的气场和态度,让自己和对方一致,从而快速地被一个人或者一个群体接纳信任。
张裴祯不就是这样遭了他的毒手吗?
他利用张裴祯和自己,利用警察,将泰州现有的牌局进行一次大的清洗。
秦宏天猛然想清楚自己为什么会输得一败涂地。
可惜,张裴祯连想的机会也没有了。
审讯室里,韩国栋重新坐在他的面前,秦宏天沉默半晌后徐徐讲述。
“0612案和我无关,那是我买的地,可开发商工程质量不行导致最后烂尾,爆破发生引起舆论后,我也自己查过,林清海接连拔掉了张裴祯的好几个据点,他的线人早就被发现了,消息是张裴祯用线人的手机发给林清海的……”
烂尾楼毒品交易确实是实情,和警察一同死在塌楼中的四个毒贩确实是要在那天交易,交易并不是张裴祯安排的。
但死局是张裴祯为林清海做的。
林清海,泰州市公安局缉毒支队长,每次办案永远冲在前头,他原本是会死在楼里的,可那次行动他是守在楼下为同伴兜底的人。
“可烂尾楼的开发商死了。”
秦宏天默然,这件事当时引起很大的热议,出事地点的地产商、开发商都被媒体扒得一清二楚,人们的关注点也被毒贩案引到烂尾楼本身的问题上。
在事情一发不可收拾,宏天集团被媒体围堵得水泄不通时,他们召开了媒体会议,将事情澄清一下,把地产商和开发商的责任划分清楚。
正当秦宏天泪眼婆娑站在媒体面前,声称自己也是受害者,宏天集团也是受害者时,开发商从烂尾楼上跌落下来,身体插在一根钢筋上。
开发商以死谢罪,向所有受害者道歉的话题瞬间攀升。
“是你做的。”韩国栋说。
“是我做的。”秦宏天现在一脸平静,他已经毫无辩驳可以生还的机会,路已经被堵死,多认一件少认一件最后的结果对他而言都没什么差别。
“十七年前,你是不是去了碧水村?是不是诱导协助李莎莎杀了杨志?”
“是。”
“去碧水村干什么?”
“运毒,查得严,在那儿耽搁了两天时间。”
“秦凯呢?”
秦宏天神情微变,脸部肌肉抽动了一下,沉默半晌,语气淡然开口,“碰毒的人迟早都要死。”
他又沉默了好一会儿,抬眼看着韩国栋,“还不如死得有价值点儿。”
他所谓的价值,就是用秦凯的命告诉祭司他没有软肋。
“周伟呢?”
“也是我安排的。”
周伟死的时候那个电话是打给毒蛇的,他正把秦宏天亲手杀了自己儿子的事情当成笑话一样讲给毒蛇听,货车疾驰而来,他也被撞死了。
这是秦宏天给祭司的警告。
货车司机是个瘾君子,秦宏天给他的酬劳是毒品。
出发前给了一半,后一半告诉他在窝棚的地方拿。人并没有到窝棚,只是远远看着货车翻车后离开,他们很确信货车司机会死。
只是随意远处确认一下。
所以现场并没有留下痕迹。
秦宏天常以一种救世主的姿态笼络别人成为他手里的刀,李莎莎是这样,那个日本医生也是这样,江朗也是这样。
同样的方式,换汤不换药,让别人视他为天神,视他为救赎。
“那支向奶茶注射海洛因和芬太尼混合毒品的针管在哪儿?”
“在抢救室的时候被替换到医生兜里,我不知道他怎么处理的,这种小事不用我吩咐他自己能处理好。”到了现在,他依旧像是高高在上的宏天集团董事长。
韩国栋问了他最后一个问题,“你见过祭司吗?”
“没有。”
……
街上张灯结彩,两边绿化道上的树都挂上红灯笼,之间牵绕着彩灯,人来人往,热闹喧嚣,小吃摊冒着热腾腾的雾气,菜摊前的喇叭吆喝大喊着,鞭炮、烟花、红绸缎……四处被红色点缀围绕,年味油然而生。
监狱里却依旧安静冰冷。
除夕的那天有人冒着风雪而来,对监狱登记员出示证件,“探监,李仕明。”
“稍等。”
监狱狱警打开一间房间,喊道:“0149,有人探视。”
李仕明怔愣中抬头,起身走过去。
玻璃和铁栅栏隔在中间。
在看见林默的瞬间,李仕明生出一种退却,他停住脚步,想转身离开,僵在原地半晌,最终还是抬脚走过去在林默面前坐下。
他带的这个徒弟,其实他一直都压不住他。
压不住他追求真相,压不住他不要命地往前冲。
他的暴脾气在林默面前完全是无用,现在看来也是无能的摆设。
林默定定地看着他,李仕明在一夜之间白了头,面色沧桑,眼神无光。
林默放在膝上的手微动,好像上了发条却被卡住一般滞了一下,最终还是抬起拿起面前的电话放在耳边。
李仕明怔怔地看着他,去拿电话的手抖了一下。
他的喉咙有些发紧,嘴皮干燥得起皮,他有些紧张地等待着林默开口。
“师父。”
听到这两个字的瞬间,李仕明的眼眶瞬间湿润,哽咽着无法发出声音。
“今天是除夕,我给你带了点饺子过来。刚刚已经请他们拿进去了。”正说着时,狱警走过来,把一盒饺子放在了李仕明的面前。
“你尝尝。”
李仕明歪头夹住电话,打开食盒,林默的声音再次传来,“可能有点冷了。”
李仕明径直用手拿起一个,放进嘴里,大口嚼着。
一个接一个,狼吞虎咽起来,直到把嘴里塞满,他咽得很艰难,因为喉咙发紧撕扯得疼痛,但他还是咽了下去。
拿着饺子的手在颤抖,泪水从浑浊无光的眼眸中流出来。
实在是很狼狈。
他低垂着头,静默强压下自己的情绪,然后把剩下的饺子塞进嘴里。
林默静静地看着,嘴角微抿,想叫他慢点,但还是没有开口。
李仕明满脸泪痕,吃着饺子冲着他笑,“好吃。”
心脏发紧般地钝痛,林默张了张嘴,突然不知道说些什么,以前他总问为什么,问嫌疑人为什么要这么做?问闻山为什么和这些事纠缠不清?问李仕明为什么不能继续查下去?
现在他心里仍旧有许多疑问想要问李仕明,可发现自己怎么也问不出来。
答案已经给他,可他还是不明白为什么会这样。
两人相顾无言,沉默半晌,林默说:“那我,就先走了。”
他起身准备放下电话,李仕明想要喊他,眼里露出急切,甚至都要起身,却强行按压住自己,没有开口。
林默已经放下电话,转身离开。
寒风中带着雪粒,刮在脸上刺冷地发疼。
他站在监狱门口怔了好一会儿,不知道自己是被什么所背叛,只觉得冷,刺骨地冷,冷得浑身发僵,骨头也在泛着疼。
他抬脚往丰田汉兰达走去,天色灰蒙蒙的,阴沉沉的,这里没有红灯笼和对联,外面的热闹和喜庆与这里无关。
车子缓慢地行驶在清冷的道路上。
除夕夜了,闻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