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弯新月远远地挂在天边,黄昏的闷与霁后的潮还未散尽,空气里带着些若有若无的潮湿感。
萤火照亮了道路。一颗颗光点汇集在道路旁合乐果树的枝干上、叶片上,成为了一个个天然的路灯,若青若黄,忽明忽暗。
来来往往的人逐渐增多,偶然也能瞥见几个同样穿着遮遮掩掩的人。
正走着,萨麦尔忽然俯身凑到小人类耳边,悄声道:
“小言思,这里人多眼杂,你可不要喊我的名字。”
“好,那我喊你什么?”
“你要是想喊我的话,就喊……哥、哥哥吧。”
想着恶魔那张少年的面庞,言思在心里默念了两遍“萨哥哥”这个称呼,总觉得有些别扭,喊异性“哥哥”好像小孩子一样。
要是喊“萨哥”的话,就更奇怪了,好像喊老了,尽管他的真实年龄确实大。
想来想去,她觉得按自己常规的称呼就挺好的,于是道:
“能不能,喊你‘先生’啊?”
“啊?不好听……但如果你想的话,也就、可以吧。”
“好的,萨先生。”
话音刚落,萨麦尔却使坏似的,突然捏了捏小人类的掌心,有些力度但不至于疼。
“你还真这样喊啊,小言思?我都说了不好听了啊……”
“……”
不就是一个临时的称呼而已吗?萨麦尔还挺较真的。
不过为了照顾恶魔的小情绪,言思自然选择顺着他,便问:
“那,你有其他名字吗?乳名之类的?”
“没。”
“那我想想……叫你小萨、阿萨、萨萨?”
“呃啊——算了算了,你想怎么喊就怎么喊吧……”
言思承认她也使了个坏,故意给他挑了一个听起来最可爱的名字:
“好的,萨萨。”
恶魔悄悄别过脑袋,支支吾吾地应了一声。
道路两边隔几家店面就有一个表演木偶戏的摊位,傀儡师生动形象地操纵着每一个角色的一举一动,替它们发声、让它们鲜活。
言思被这些精妙的表演绊了绊住了双脚,步伐不知不觉间慢了下来。
这是一个穿着精美纱裙的小巧木偶与身边长有蝉翼的高大木偶的“对白”:
「“我原本只是一名微不足道的奴仆,幸得殿下垂怜,救我于水深火热之中,我才能有今日的成就。但愿今生今世只跟随殿下一人,足尖只为您起舞。”
“舞姬,我美丽的小姑娘!你的心意我已明晓,但你优雅的舞姿不该只有我能看到,我要让所有精灵都见识到你的才貌!”」
独特的声调配合着栩栩如生的动作,竟给这一段老套的剧情添了不少光彩。
原来是一段美好爱情故事,言思心想,刚刚在书店还看到《王子与舞姬》这本书了,也不知道讲的是不是同一段故事。
见小人类的目光黏在了木偶戏上,萨麦尔也默默听了几腔。
“小言思,你喜欢看这个?”
“嗯,挺有趣的。”
她回想起小时候,自己无聊了也会捏些泥人让它们扮演一家人,也是像傀儡师一样赋予它们动作和声音。
“嘿嘿,你也是我美丽的小姑娘!”
萨麦尔揉了揉她的脑袋,继续道:
“不过,我要是这个王子的话,我倒是不希望你跳舞叫别人看去……除非是你喜欢给大家跳舞。”
“可我还不会跳舞。”
“啊,我也不会!那我们可以一起学——”
还没说完,两道截然不同的叫喊声响彻了整个街道——
一道是惊恐的“救命——”。
一道是凶狠地“站住——”。
几秒后,四个孩子从转角忙乱慌张跑出。他们胡乱地推搡着面前挡路的行人,脚底生风,一刻不敢都停歇。
一箭离弦,毫不留情地朝着跑在前面的那个孩子射去。
箭矢穿心而过,他却还在拼命地奔跑,鲜血从他的胸口成股流下,沾到地面,像一条飘扬流动的红绸带。
一滩湿漉漉的血渍和一具新鲜的尸体击溃了后面三人的心理防线,他们相继跌倒在地上。
一个样貌端正的低矮男人走到三个逃跑的孩子身边,他手里还拿着弓弩、或者说是“凶器”,阴鹜道:
“你们还跑吗?”
三个孩子吓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只是颤栗地摇着头。
姗姗来迟的矮人这才赶到,冲着那个弓箭手道:
“谢谢,弓箭手大人!谢谢您!都是我没管教好这批小杂种,叫他们跑了,还有一个到现在都没找着呢!你今天可是帮了我大忙,要不您看着挑一个回去?我送您!”
“哼,不必,管好这些杂种就行了。”
很快,道路就被清理干净了,弓箭手、商人和混血孩子都在街道的拐角处消失不见了。
……
树屋内,小人类闭目躺于床上,恶魔坐在她枕侧看书。
“是睡不着吗?”
见小人类又翻了个身,萨麦尔用指尖轻抚着她微皱的眉头。
“小言思,安心。乖乖睡一觉,明天晚上我们去王宫里参加晚宴,好不好?你不是说不会跳舞吗,我也不会,我们看看人家是怎么跳的,也学一学。或者我先学,然后教你——”
“萨麦尔……”
言思抵开了他的手,转而用胳膊挡住眼睛,嗓音苦涩道:
“他还是个小孩子,明明可以不杀他的……”
她只知道混血种在精灵族不受待见,却没想到他们还会被当做商品进行交易、可以被当街随意射杀。
路上没有一个人对此有意见,大家都神色如常。
“为什么要对他们这么不公平呢……”
萨麦尔轻轻移开她挡在眼前的手臂,为她拭去外眼角已然摇摇欲坠的泪珠。
“小言思……别不开心了,不值得。”
怕小人类躺着抽泣会不小心噎到,他索性把她扶起来揽进怀里,柔缓地拍着她的肩膀。
“做力有不逮的事,他就要承担后果的。矮人养的混血种也不是全都会送到这儿来的,只有家族测验不合格的混血种才会被舍弃,他只是一个被矮人淘汰的混血种而已。”
只有弱者才能共情弱者。
萨麦尔一直都是从上位者的角度看问题的,他向远看、向上看、向前看,是不会向下看的,这对他来说没有意义。
“可是……”
可是他们生来就没有自由吗?生来就不被在意吗?分明他们也能向上爬的,也应该享受人权的,也能创造更多价值的。
但这只是她以往的观念。
这个世界只遵循丛林法则,没有能力的人就没有选择权。弱者不被允许有自己的价值,他们背后只能贴着强者赋予他们的价值标签。他们再顽劣的反抗也只能是蚍蜉撼树,其结果也只会是自取灭亡。
混血种是不被承认与接纳的,就像红与蓝会混出紫,而这抹紫色却永远也融入不进二者任何一边了。矮人只顾在他们身上谋取最大化的利益,精灵族也刚好能拿他们作劳动力。各自为各自种族的前途考虑,有什么错?
“言思……所有人都有各自苦难,没必要耿耿于怀。”
“我都知道的……我知道……”
都想一路了,所有的道理她都心知肚明,可这并不妨碍她会因一个孩子的死亡而难过、会因为混血孩子死在混血弓箭手的箭下而难过。
爱莫能助对她来说是算最悲哀的事情了。
“我只是、只是……”
“只是小言思总是太善良,所以一看到这些会难过,是不是?不哭了,乖,不要伤心了,好不好?”
萨麦尔的眉头也一直皱着没有舒展。
虽然对于小人类的难过,他不能感同身受,但是只要见到她不开心,他就会实打实地心疼。
“乖啊,不哭了,我不该叫你看见这些东西的,是我疏忽了。小言思不要哭、你哭我好心疼……”
过了一会儿,言思渐渐冷静下来。她擦干眼角的水珠,从恶魔怀里直起身来。
“我没事了,萨麦尔,谢谢你。”
见萨麦尔胸口的衣服都湿了一片,她有些不好意思,自己总是赖在人家身上哭哭啼啼的,不知道人家会不会觉得麻烦。
“我下次会更坚强一点儿,会管理好自己的情绪的,不叫你担心。”
看着明明脸色泪痕都还没干却已经开始逞强的小人类,恶魔心里生出了些许郁闷和酸涩的感觉,又把小人类圈回怀里。
“小言思一路上都没哭已经很坚强了。还有就是,其实,你也可以不用很坚强的。你不开心的话、想哭的话,我会一直在你身边、会抱抱你的。”
他抿了抿嘴角,继续道:
“如果你非想要变坚强的话,那、能不能在坚强的同时,也多依赖我一些?”
刚平静下来的小人类一时间没明白他这话的意思,仰起头便要去看他。
她的视线经过窗前,隔着一层玻璃,一只歪着脑袋的乌鸦的目光恰好和她的相撞。
“……萨麦尔,你看窗外。”
恶魔扫了一眼,指尖挥了挥,那只乌鸦就化作一团黑雾消散于黑夜了。
“一只乌鸦,没什么。”
言思想起自己先前也见过这么一只乌鸦,是萨麦尔变出来给莫斯提马捎信儿的。
“是不是有人要找你啊?”
“呃……是,但我要等你睡着了再走。”
闻言,小人类立即从他怀里钻出来,乖乖在床上躺好,认真道:
“我可以自己睡,萨麦尔,你快去处理你的事情吧。耽误你办事的话,我心里会不舒服的。”
“我、那……那你自己要乖乖睡觉,可不能偷偷不开心了,更不能偷偷哭鼻子!”
“……”
言思轻轻点了点头,心道:真没必要再提她刚刚哭鼻子的事了!
“那我去了,我就在附近,不用怕。”
“好。”
“小言思,我今天还在木偶戏里看见王子给他的舞姬一个晚安吻了……”
“我好像没——”
话还没说完,恶魔就飞速在小人类的额头上亲了一口,不给对方反应的机会,他又立刻飞出了窗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