经过钟声涤荡,柳笙和黎初也都明白,为什么会被赶入白塔。
那位粗犷声音的研修士解释道,这座白塔上的古钟其实是一件极其珍贵的上古灵器,拥有涤荡心灵、净化浊气的效果。
钟声每天都会准时响起,回荡于整个雪山。
越接近,效用越大。
所以白塔才会成为调节精神的最佳所在。
“但是这白塔也不能常来,精神上的杂质偶尔敲一敲还好,若是离得近敲得多了,连你精神外面那层壳子都要虚了。”
面对柳笙疑问为何不能常常来此修行的疑问,那位研修士是如此解释。
“所以若非情况非常糟糕,一般都不会让你进来,离得远远地听一听便是了。”
“更何况,白塔之中没有灯光,也没有任何可供研修的设施。置身在黑暗与孤寂中,别说研修,连时间都难以打发。所以没谁闲着没事跑来。”
柳笙听着此言,目光中带着一丝淡淡的思索。
对她而言,这种说法或许并不成立。
在她的眼中,小绿园的景象逐渐浮现:
阡陌纵横,梨树成荫,鸡犬之声相闻。还有广丰楼正在杀一头养得怪模怪样的诡面牛,准备变成肉片,做个牛肉锅让乡亲们吃。
而醉白园,早已被打理成了“地母大人”的圣所,柳笙正好可以在里面研修、修行,偶尔闲卧池畔,看风吹梨花。
唯一的问题就是——没办法听那诡异的杂音,如此一来进度将大大减慢。
其实她已经有些头绪了。
柳笙走进醉白园的书房,目光缓缓扫过四周。墙壁上密密麻麻地贴满了草稿纸,纸上勾勒着一道道波浪般的蠕动线条,仿佛活物般蜿蜒起伏。
那些线条在视野中连成一片,如同无形的琴弦,随微不可闻的律动静静弹奏。
耳畔的杂音再度袭来,如同潮水般涌入,层层叠叠,一起一伏,就像是浪潮在岸边轻拍,一进一退,却又在寸寸逼近、逐步渗透……
她闷哼一声,腥甜在喉头涌动。
又是一滩蠕动的黑血吐出,消散在满天梨花中。
“小姑娘,你别再琢磨了。”
显然柳笙这两声吐血都被那位研修士听在耳里。
黎初此时也清醒过来,听见动静急忙问道:“凌姑娘,你没事吧?”
柳笙轻轻喘了口气,平静地说道:“没事。”
“此时正是让你休息的时候。”
“要知道,作为研修士,知道的越多,危险就越大。越接近真理,越容易堕入疯狂。”研修士的语气多了几分感慨,“我们必须定期进入白塔调整状态,否则迟早会陷入癫狂。”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黎初听得怔然,沉默了一会儿,渐渐恢复了平日的沉寂。
柳笙却仍有疑问,开口道:“雪山上的研修大多围绕着神道,既是神道,不应该越接近越觉念头通达、心境澄澈才是?”
她的疑惑并非毫无来头。
在另一个世界,研修以灵气修行和天工技艺为主,与此界不同,甚少出现过如此异常的现象。
当然若是研修通往事物本质,那还是可能会遭致疯狂,唐教授便是最好的例子。
那位研修士沉吟片刻,仿佛在斟酌措辞,随后才缓缓答道:“若真如你所说,我们也不会频频进入白塔了。”
“而且,对于神道研修多了,你可能会浮现出一个念头……这个世界上,会不会存在别的神明?”
这句话大为出格。
黎初首先倒吸了一口冷气。
“当然了,反正我们在这黑暗中,彼此都不知道是谁,也不必害怕说出来。”那人不以为意,接着道,“你们既然在雪山上,肯定也意识到了无上神的问题。”
对于这话,柳笙只是勾起一丝冷笑。
虽然不知道此人说这话的目的,但她提起了兴趣。
于是她接话道:“也不是不可能,在神显以前,世间三教九流,信奉什么的都有,那些神明真的不存在吗?似乎也难说。”
那人听完,抚掌大笑:“不错,不错,你这女娃子倒是有点意思。”
【当然,因为我们自己也差不多。】心中柳笙自语道。
“神明是什么?神界在哪里?我们信仰的归宿究竟在何处?这些问题若想得太多,便会滋生心魔——或者说执念。”那人继续说道,“所以一念天穹,一念深渊,不无道理。”
曾经从深渊到达无上神背面的柳笙深以为然。
“心魔?”黎初喃喃道。
“或许我们也可以称之为执念。”
“诡物?”柳笙惊道。
“没错,正是如此。”那人越说越是激动,“诡物的由来,有时与神道近在咫尺。”
【这点倒是更没错了……】
柳笙已经知道早期星球的另一面留下来的大量诡物与神胎有关,而神显年间诡物的存在很有可能与无上神有关,如此看来确实是近在咫尺。
“假设这个世界上存在许多神明……”
那人欲言又止,斟酌着换了个说法:
“假如你家和我家都有神像可以供奉,某一天,我家的神像不慎摔碎了,神明在上我不是有意的,但是我没有神像可以祭拜,该怎么办?”
“来拜我家的?”黎初试探着接话。
“可若是我们彼此不通往来,我总不能每次都去你家祭拜吧?”
“那……”黎初嗫喏着。
“你要从我家偷走神像?”柳笙缓缓说道。
那人打了个响指。
“没错,就是如此。”
“若存在许多神明,只是在不同的世界,那么我们是否能跨越界限,借用他界的,来保全自己呢?”
柳笙心中一震,南宫师姐那篇文章,似乎有不同的理解方法。
【可以理解为,寻找异世的出路。】
【也可以理解为,寻找另一个世界的神明,补全这里的神明。】另一个柳笙也说道。
柳笙忽然觉得,这个房间安排很是古怪。
“您为什么要告诉我们这些?”黎初也不笨,忽然起了疑心。
“您知道我们是谁吧?”柳笙也沉声说道。
对方再次大笑:“真是疑心病重。不过也好,活得谨慎些,才能活得更久。”
“不过,我确实知道你们是南宫的人。”
“至于我的目的……你们慢慢去猜吧。我也很好奇,南宫为何非要选你们这样的人。”
虽然不知道什么叫“你们这样的人”,但是想来,应该就是指南宫师姐坚持要特别选拔的这批侍者。
年轻。
修为不能太高。
并且特意将他们与主殿群隔绝开来。
从最初的问心开始,柳笙就察觉到,南宫师姐非常在意他们是否具备独立思考的能力,而非一味盲从。
再到实践考核,意图更是十分明显。
不仅如此,柳笙注意到一个更关键的点。
于是她开口问黎初:“你当时有找老师内推吗?”
黎初微微一愣,随即说道:“没有,我没钱。”
柳笙了然。
她没有,奚双雨和仇景逸也没有。
阮时之不考虑。
清雪曾经有心拜师,但最后还是放弃了。
当时清雪一脸羞涩地告诉柳笙:“本来我是想去的……可是看到凌笙姑娘您也没去,我就……”
说完,清雪红着脸,声音也弱了下去。
现在想来,很有可能其他人都没有。
柳笙似乎隐约明白南宫师姐的用意。
只是如此一来,难免会得罪其他研修士。特别是那些推荐了却被黜落弟子的研修士,恐怕会对南宫菀怀恨在心。
不过显然南宫菀觉得有办法解决。
也轮不到柳笙去担忧。
柳笙开始意识到,刚才那位研修士的话另有深意。
“其实,您想要影响我们的心志,倒也无妨。”柳笙语气平静,但目光坚定,“因为我相信我们被选中,正是因为足够坚定,不会轻易被动摇。”
这个说法对于黎初来说,未必成立。
但是柳笙需要给黎初这么一个信念。
而且……
“谢谢您,给了我一个很好的灵感。”柳笙低声说道。
那位研修士没有在意,随意笑道:“灵感?呵呵,雪山可从不缺奇思妙想。”
柳笙却没有再多言,脑海中不断回放着杂音的律动,那低沉而混沌的声响,仿佛远古的呼唤。
然而身体的局限让她无法进一步思考。
一思索就会牵动她体内的杂质,全身上下隐隐作痛。
【这些声波……我们已经察觉到其中隐藏的信息,只是解读的关键还差一步。】
柳笙的目光渐渐凝重。
既然在白塔里无法继续聆听这些杂音,或许她可以去另一个地方……
一个与雪山相近的地方。
一个同样充斥着神秘与诡异的所在。
再拥有另一具躯壳。
她的精神很自由,不必拘泥于此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