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夜,灯火璀璨的京城不似往日安静,不时有兵马疾驰穿行,夜色里也不时传来哭声。
不知道又有哪家受到牵连被破开了大门。
白篱站在街道上,看到两个乞丐慌慌张张跑出来,穿过她而去。
“寻个其他地方吧,今晚抄家灭门的多,万一被当作逃奴抓起来,就惨了。”
“哎,也说不定是好事,关进牢狱又暖和又有吃的。”
“你疯了,关进监事院的牢狱,就别想活着出来了。”
两人很快消失在夜色中,白篱收回视线,看向前方,连毫不相干的乞丐都惶惶不安,不知道周景云现在怎么样。
那日在余庆堂看到周景云过去,她也听到了街上的议论。
世人知道他妻子死了,求详查是合情合理,但引来皇后杨氏一家被查,还是会异样的眼光看他。
而明知妻子没死,只是为白瑛张择作恶行方便,现在亲眼看着这种结果的周景云,会怎么看待自己?
他一定很痛苦。
白篱抬起头,昏黄的视线里一座宅院出现在眼前。
其实离开还不到一个月,但感觉很久没见了。
不过,走之前曾经把东阳侯府走了一遍,所以也不算陌生,随着念头闪过,人已经站在了府内。
白篱看了眼四周,这是侯夫人院落。
竟然先来到这里。
视线晃动,门帘掀起,有一群仆妇簇拥着东阳侯夫人走出来。
东阳侯夫人竖眉沉脸。
“真是烦死了,好好的她又怎么了?”她跟身边的许妈妈抱怨。
许妈妈跟着叹气“可不是,怎么动不动就病啊晕倒啊。”
东阳侯夫人咬牙要说什么,最终只加快了脚步“快去请太医来。”
一群人如风一般穿过白篱。
白篱站在原地忍不住笑,看着东阳侯夫人背影,夫人做梦还在生气啊,可见她这个儿媳进门带给她多大的心理阴影。
白篱看向世子所在的院落,视线猛地拉长,不再是站在路上,而是站在屋顶俯瞰。
翻腾的梦海让院落变得昏昏不清,有婢女站在院子里倚着门吃点心,有婢女从门外奔进来。
“快别吃了,少夫人回来了。”
“少夫人回来,也不会不让我吃东西嘛。”
这么爱吃东西,是春红还是春香的梦境?肯定不是春月。
白篱透过窗棂看向一间房内,春月忙忙碌碌,将一套套衣裳摆在衣架上。
“少夫人,你喜欢哪套?”她转头看一旁。
书桌前女子在看书,头也不抬“你选吧,你选的都好看。”
春月似乎无奈:“这么多我也挑不出来啊。”
“那就都穿上。”
春月跺脚笑“少夫人又说笑。”
白篱忍不住笑了,再次环视东阳侯府宅院,她来这里是因为别人织造的一场梦,离开了也还存在这片梦海中。
不知道周景云这个时候在做什么梦。
其实,不是非必要,她不窥探他人梦境,毕竟梦境是每个人的隐秘所在。
尤其周景云。
她不想冒犯他。
但,来都来了,她远远看一眼吧。
也许周景云无法入眠,没有梦境,又或者梦境焦躁不安困顿。
陡然分开,她再未能问候他好不好。
视线跌落,她站在屋门外向内看去,昏暗的灯下,周景云坐在窗边低头看书。
有那么一瞬间,白篱都有些分不清这是梦境还是现实,因为周景云一直在看书,一动不动。
就在白篱都有些恍惚的时候,周景云抬起头对旁边的人说话:“写完了?”
旁边还有人啊。
随着他的视线,白篱看到旁边的书桌前,坐着一个女子……
跟春月梦中昏昏不清的脸不同,周景云梦中的庄篱面容清晰。
白篱忍不住上前一步,端详梦中的“自己”。
她挽着单螺髻,簪着一只珠钗,不施粉黛,肤色雪白,黛眉红唇,秀美清丽。
原来她在周景云眼里是这样的啊,比她塑造的“庄篱”更好看。
白篱抿了抿嘴,怪不得周景云说比春月好看。
书桌前的庄篱放下笔,笑盈盈看着他:“世子请看。”
周景云起身走过去,仔细端详:“有进益。”
庄篱却对这个评价不满意,挑眉说:“我倒是觉得,我写的比世子的好。”
白篱也挑挑眉,周景云竟然觉得她很嚣张吗?要不然怎么会在梦里让她说出这种话?
她明明谦逊有礼呢。
视线里周景云笑了,一手扶袖一手提笔,果然开始写字。
庄篱站在他身边看,眉眼弯弯说:“果然比我写的好。”
白篱撇嘴,周景云原来在她面前也会得意啊,念头闪过,站在书桌前的周景云忽地抬起头看过来,两人视线相撞,白篱一惊,人影碎裂——
周景云猛地睁开眼,四周空寂。
他伸手抚在心口,感受着心猛烈地跳动。
周景云掀起床帐,慢慢坐起来,夜灯已经熄灭,晨光尚未亮起,室内里外一片安静。
现在是醒了,还是做梦?
这段日子他晚上睡不好,感觉睡了,感觉又醒着,分不清梦和现实。
周景云抬起手放到嘴边,用力一咬,疼——
庄篱跟他说过,梦境是感觉不到疼痛的,当分不清梦境还是现实的时候,可以试着咬自己一下,如果是在梦里,甚至都很难咬下去。
此时此刻他不仅顺利的咬下去,还感觉到疼,不是梦。
他醒了。
那,适才他是在做梦吗?
已经想不起梦到什么,只残留着模糊的感觉,似乎有人在门外看他。
周景云起身走出去,屋门紧闭,他静静看了一刻,猛地打开门,夜风裹着帘子摇晃,他抬手掀起帘子,看着廊下的灯投影在院落中,空空无人。
周景云怔怔,忽地又笑了。
他在期待什么?
她怎么会半夜而来,她又不是真的死了,变成鬼。
更何况如今这个状况她可不能出现,否则他们夫妻就一起罪该万死了。
一人脏污狼藉,总好过两人。
耳房里响起脚步声,婢女春月走出来“世子你醒了?”
周景云问什么时辰了?
春月答了,说:“世子,还早,您再歇息会儿吧。”
周景云嗯了声放下帘子关上门。
春月站在廊下,想着世子只穿着单薄里衣,光着脚,站在门口,看起来像是梦中惊醒突然奔出来…..
世子是梦到少夫人了吗?
春月想了想,自己好像没有做梦,也没梦到少夫人,叹口气转身进去了。
……
……
白篱身子一歪,睁开眼,楼船上的喧嚣扑面,灯火璀璨,宛如刚入夜。
想到适才的一幕,白篱又有些好笑。
周景云也太警惕了吧,竟然能察觉她的存在,她可没有刻意影响梦境,只是旁观,这都被他发现…..
二楼大厅里,上官月站在牌桌前,给一个老者耳语,下一刻老者将牌扔出去,抚掌大笑,桌面上其他人唉声叹气,将上官月驱赶,上官月笑着迈步走开,抬起头,看到倚着栏杆望下来的白篱。
他笑意更浓,沿着楼梯三步两步上来。
“阿篱,你去睡会儿吧。”他说。
白篱的作息跟他其实不同,陪他迎客,在楼船上玩一会儿,夜半会去睡,毕竟白天的时候,她还要陪他入睡。
今晚是因为听到公主没有揭示先太子的事,担心他,所以一直陪着。
白篱笑盈盈说:“我其实刚醒。”
上官月立刻赞叹:“坐着能睡着真厉害。”
白篱哈哈笑了,指了指外边:“看,天快亮了。”
上官月随着她向外看去。
新的一天又要到来了。
伴着上朝的鼓声,晨光笼罩皇城,文武百官依次缓缓走向大殿。
不过相比于以往的肃穆,这次所有人都在交头接耳。
“听说昨晚皇后从封禁的地方跑出来了,把陛下打了?”
“真的假的?”
“白妃也受到了惊吓晕过去,整个太医院一宿没歇息。”
“金玉公主留在宫里照看了。”
走进大殿,随着内侍的高声唱喏,皇帝走出来,果然精神萎靡,脸上还带着一道抓痕,金玉公主也跟随在身旁,有内侍在殿内摆了一张软凳,金玉公主坐在上边。
虽然是公主,也没资格上朝吧。
尤其是蒋后刚被赶出朝堂没几年,又有女人出现,实在是.....
“今日议杨氏案。”皇帝沉声说,“金玉公主负责查到了此案的人证物证,所以需要她在场。”
金玉公主坐着说:“这也算是我们的家事,我作为长姐不得不来,还请诸位见谅。”
话都这样说了,如果坚持不让金玉公主在,只怕皇帝要甩袖退朝,朝臣们也不再多说,只互相递眼神惊讶,金玉公主这妇人竟然还能查到人证物证?比张择还厉害啊。
“当年先皇为我们皇子赐美人,人人都传言是蒋后安置人手窥探皇子,朕从未敢信,只信是父皇体恤之情。”皇帝声音缓缓说,“没想到,此事竟然是真的,更没想到,原来在这之前都已经开始了,皇后她……”
说到这里皇帝声音哽咽,抬手掩面竟然说不下去了。
金玉公主忙接过话:“陛下,让我来说吧。”说罢看向殿内,“皇后身份贵重,为了慎重,本宫严查走访当年旧人,终于得以印证,证据皆已经交给张中丞。”
张择带着几个小吏抬上来两个箱子,里面堆积书卷文策,散落着信件,并金玉器具。
“这些都是搜检的证据。”金玉公主说,视线扫过殿内,“你们谁还有事关杜氏杨氏私密,不可隐瞒,不可相护,皆要上报。”
她的话音刚落,殿内响起洪亮的声音。
“臣,有杜氏恶事上报。”
金玉公主的脸色一僵。
她只是随口一问,竟然真有人说话?这时候不应该闭口不言,免得惹祸上身吗?
谁这么不长眼?
她循声看去,见是队列尾部一个官员走出来,与此同时声音再次传来。
“臣刑部书令史卫行,告杜氏嫁祸先太子,离间父子,请陛下明察。”
先太子?
御座上皇帝抬起头。
金玉公主站起来,神情有些不可置信,又有些恍惚。
这是做梦吧?
明明已经特意杜绝了,怎么还会听到这句话!
......
......
站在队列中的周景云抬起头,原本有些木然的神情微微讶异,事情,好像有新变化。